一

拂曉，日光漸顯，晨光代替了黑夜，人聲代替了幽寂，慶安城再次恢復了煙火氣。

言昭和柳云岫滅了燈，才從屋里走出來，她們剛結束談話，也一夜未眠，最終才敲定好計策。

柳家式微，已經不能指望，要想工戶二部內訌，就只能借刀殺人。經過一夜的交談，千挑萬選，終于擇取出最合適的人選。

柳云岫:“過幾日就是春日宴了，慶安城中所有貴女都會赴宴，包括蔣金邰。”

蔣金邰，兵部侍郎蔣繁之妹，這是言昭和柳云岫連夜商討，擇出的最佳人選。蔣繁原是兵部郎中，靠彈劾柳廣宜失察之罪，才提拔了侍郎。而柳廣宜因此被貶為侍郎。柳廣宜，刑部侍郎，柳云岫之父。

而她們要通過這次春日宴，接近蔣金邰，得到與蔣繁會晤的機會。

言昭:“蔣金邰不一定會答應你，就算答應，蔣繁也不一定會同意與你會晤，況且只通過會晤，你又怎么能篤定他愿與你合作？”

柳云岫回道:“蔣繁野心昭然若揭，行事卻畏首畏尾，膽小怕事。他常年貪污受賄，又造偽證讓家尊遭貶。這樁樁件件，隨意提一樣出來，都是重罪！”阿絮這時遞來一條竹筒:“小姐，消息到了。”

柳云岫倍感意外，她前日才派出去的人，怎么這么快就回消息來了！柳云岫當拆開竹筒，取出里面的字條，當著言昭的面讀完。柳云對身旁的言昭道:“我的人找到了蔣繁受賄的罪證，過幾日就會有人把罪證送來，應能趕在春日宴前。”

言昭終于明白柳云岫為何有這般底氣，道:“屆時你以此威脅蔣金邰，逼她同意安排你與蔣繁會晤。蔣繁膽小如鼠，到時證據擺在他面前，顧及家眷，他也要與你合作。”

幾日后，到了春日宴的日子，鄔山山徑上一路鈿車寶馬，載著各家閨秀，浩浩蕩蕩地進了鄔山。柳云岫一襲華冠麗服，滿頭珠翠端坐其中。言昭和阿絮作尋常侍女打扮，在柳云岫兩頭侍奉。

柳云岫挑開窗，往外看，滿眼都是山，青翠欲滴，一碧千里，其中一座山峰卻層樓疊榭，座座氣勢恢宏，這就是鄔山。柳云岫放下簾:“鄔山到了。”

二

走在前面的馬車停了，先下車的是一群侍女，她們在馬車前，等待侍奉自家小姐。隨后，車里的貴女由貼身丫鬟侍奉著下了馬車，千尊萬貴地由身邊侍女圍起來，被伺候著去了春宴亭。前后的馬車上也陸續下來了小姐丫鬟。

阿絮下了馬車，車廂外的侍女也跟著下來，守在車前。車上只剩言昭和柳云岫，柳云岫給了言昭一個眼神，言昭立馬會意，虛攙著柳云岫的手，服侍她從車上下來，周圍的丫鬟婆子由阿絮領著，也跟了上去。

眾人咸至，宴集伊始。春宴亭內曲水宴池，暗香疏影，歌舞升平，絲竹之音裊裊，珍饈玉液羅列滿席。座中賓客推杯換盞，好不快活。

柳云岫坐于席中不輕不重的位子，無人奉承，她就靜靜坐在那里，一盞酒喝了半個時辰，面前菜肴一點沒動，她們今日不是來喝酒的。

她在等。

她坐在那里，無聲無息，無人問津，這就是敗落世家女的下場。她背挺的很直，舉止得體，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體面，但言談，沒人與她言談。

終于，眾人酒過三巡，座上的福平郡主先起了頭，她喝的最多，酒量最大，一整壇青山笑還沒能把她灌醉，她喝得渾身燥熱，此刻已經搖起來絹扇:“諸位，如此良辰美景，最宜消遣，本宮聽聞飛花令，甚是有趣，卻還不曾體驗過，正好今日諸位都在，一同玩這飛花令如何？”郡主語氣溫和，言辭卻不容拒絕。

此時離她最近的平樂縣主接了她的話:“姐姐讓人玩飛花令，不告知這飛花令的規則，沒了規則，這飛花令可怎么開始？還請姐姐將這規則細細道來，讓眾姐妹也跟著樂樂。”

福平郡主這才想起，聲音又帶了幾分期待:“規則簡單，以一字為令，依次吟詩，輸者罰酒一杯，今日花正開得紅艷，就以‘花’字開頭如何？”

“姐姐覺得好，那自然是好，大家意下如何？”平樂縣主再次接話，不出意料，獲得了滿堂的叫好聲。

席上的林小姐開了頭:“那妹妹先來，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接的好詩，那輪到我了，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孫小姐接道。滿席奉承聲不絕于耳，耗費了不少時間，過了半刻鐘，終于到了蔣金邰，她沉了片刻，道:“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居她前席的孫小姐問道:“蔣二小姐，你接錯了，這飛花令是以花字開頭，你這接的句子里可沒有花這個字啊？”

福平郡主為她解惑:“孫小姐，本宮忘了說，這飛花令只有含花就行了，沒有花這個字也無妨。”

這次飛花令不是按上下來接，而是輪完左右，再到下席。這時，左席的蔣金邰接完，到了右席的柳云岫，她張開來了一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這是國破家亡的傷懷之句，怎可在春日宴上接這樣的詩句！當今天下初平，換誰聽這樣的詩句都會不舒服。況且，今日還有皇族在場，眾人的頭一半轉向福平郡主，一半轉向柳云岫。柳云岫怕是要倒大霉了，眾人都拭目等著郡主發怒，看這出好戲。怕是當年雁騎打進來的時候，都沒現在這般精神。

眾人等了半晌，福平郡主還是面色如常，她輕掃了一眼席上眾賓，疑惑道:“各位，看著我做什么，飛花令不好玩嗎？”郡主這句話半是威脅半是警告，讓座上眾人的目光收斂些許，滿場寂靜。

近日雁騎逐漸猖獗，她不想在這個時候動搖人心，只能裝作無事。還是平樂縣主緩和了這冰窖般的氣氛，她道:“這輪還沒結束吧，大家繼續，現在到你接李小姐？”李小姐聞言，戰戰兢兢起來接了龍。有人繼續叫好，氣氛才沒有繼續冷下去。

首輪結束，次輪起令。這次以“山”字起令。福平郡主起令，縣主接龍，依次往下，又到了柳云岫，她仍執迷不悟，還接了個:“山雨欲來風滿樓。”

怎么又接了這樣的詩！福平郡主此時也喝高了，正頭疼，煩得很。聽了她這話，登時控制不住脾氣，還沒等平樂縣主開口，自己就先忍不住:“柳二小姐，你這是什么意思？”柳云岫緩緩道:“郡主息怒，小女是看九州初平，邊疆仍然戰事吃緊，城中人身處安逸，卻只會貪圖享樂，小女一屆女流，空有抱負卻無處施展。今日見宴席種種，實在無法忍受，唐突之處，還請郡主見諒。”

“你這話，是暗指本宮窮奢極侈，紙醉金迷！”福平郡主氣狠了，已不打算輕饒她。柳云岫恭敬道:“小女并沒有說是郡主之錯，言語含糊之處，許是叫郡主誤會了，小女自知有錯，往后定以此為戒，若有再犯，任憑郡主處置。”柳云岫態度誠懇，讓人挑不出來毛病，柳家高門大戶，從前是連福平郡主都要給她幾分薄面。如今式微，可奈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世家不可能真正隕落，日后必有東山再起之日。福平郡主剛才已經對她甩了臉，現在也不好再叫她難堪，席上的各位小姐就更不用說了。

福平郡主給了個臺階，柳云岫順勢而為，宴席再次熱鬧起來。

唯有對面的蔣金邰面如土色，沒多久就尋了個理由先行告退。

柳云岫見她離席，片刻后也跟著離開。

春日的鄔山萬物復蘇，百花盛開，春雨綿綿，又多了山霧做陪，整座山如七彩祥云，處處生機蓬勃。

柳云岫去了山風樓，不出意外，蔣金邰就在那里。她坐在靠窗的案前，柳云岫剛好能從樓外看到她。

柳云岫讓言昭和阿絮等在門外，自己上了樓，對蔣金邰問道:“今日真是巧，能在這里遇見蔣二小姐。”蔣金邰轉頭看著柳云岫，回道:“柳二小姐好好的春宴亭不待，跑到這里來做什么？”

“自然是關心蔣二小姐了，你中途稱病離席，叫我好生擔心。”柳云岫虛情假意地蹙著眉，露出關心的神色。

蔣金邰也裝出感動的神色，邀請柳云岫坐到自己對面。

“蔣二小姐怎么會想來山風樓？”柳云岫往火上放了茶餅。蔣金邰道:“我猜姐姐會來，沒想到姐姐真來了，叫我好生高興！”柳云岫接龍借詩提醒她，她怎會聽不出。此處有花開鳥鳴，又是山風樓應了柳云岫詩里的景象。接的又是這類國破傷懷的詩還句句都在點她，這讓她怎能不知？

柳云岫驚喜道:“既然我跟妹妹如此心有靈犀，真是有緣。不知妹妹可愿與我結金蘭之好，往后也常相往來可好？”

“姐姐抬舉了，妹妹哪里能和姐姐相比，姐姐既邀請，妹妹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柳云岫道:“那真是太好了！既如此，我也有一份見面禮要送給妹妹。”柳云岫尋出袖中的玉鐲，套在蔣金邰手腕上。柳云岫微笑道:“姐姐也沒有什么好東西可以相送，這玉鐲溫涼細膩，潔白無瑕，是玉中上品，這還是我從金風城知府手中得到的呢。”

蔣金邰此刻雙目失色，這只鐲子，是上個月蔣繁連同其他珍寶給金風城知府的，就是為了讓他給自己日后的在金風城中的生意行方便。這會兒卻被柳云岫拿了，還戴在自己的手上。蔣金邰臉都白了。

前幾日柳云岫派人去金風城，就是為了這個。

柳云岫不知蔣金邰作何感想，繼續添油加醋:“這美鐲配美人，瞧，這只鐲子戴在妹妹手上多合適，好像本來就屬于妹妹一樣，和妹妹今日的衣裳也搭！”

這只玉鐲本來就是蔣金邰親自選的，為了拉攏金風城知府，選這只玉鐲也花了功夫，她用自己的眼光挑選，當然適合她。柳云岫這話，是往蔣金邰的心窩子上捅，蔣金邰還要強裝高興:“謝謝姐姐，這只鐲子真好看，姐姐用心了。”

柳云岫怕不是已經知道蔣家干的事了？那她這次來找自己，是為了什么？為了看自己的反應，為了看自己被嚇到的狼狽模樣？她不會只有這些。她試探著問:“姐姐這么用心，妹妹感激不盡，不知姐姐可有愛好，妹妹也為姐姐尋些來。”

柳云岫碾好茶，將茶末混進里，還順手點了風爐，假意思索，故意晾著蔣金邰，蔣金邰要崩潰了，柳云岫道:“我素愛丹青，奈何身邊難遇知音，久聞令兄擅丹青，我想與他切磋一番，不知可否與他一敘？”

“自然是好，家兄近日公務繁忙，正煩悶著呢，知道姐姐有意與他切磋技藝，定然也會高興。”

柳云岫見目的達成，心情也高了幾分:“那便好，我還擔心令兄會不高興，有妹妹這句話，也沒這個憂慮了。”

蔣金邰暗暗松了口氣:“天色已晚，宴席也結束了，妹妹先告辭，日后再敘。”

蔣金邰說完，就逃也似地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茶煮好了，半個時辰前就煮好了，現在已經涼了。柳云岫倒掉了那壺茶面露可惜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