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待言昭三人回府,已是戌時一刻,天早就黑透了,唯有門門楣上的燈籠還亮著淡淡的黃光。
言昭和阿絮率先下車,將柳云岫從馬車里伺候下來。看門的門房前一刻還半合著眼,眼看就要睡過去了。這時見自家二小姐回來了,忙強撐開眼皮,規(guī)規(guī)矩矩的開門迎接,又是行禮問候,連一點睡意都被逼走了。
剛才他還在打盹,二小姐還不知發(fā)現(xiàn)沒有,忙心虛起來,伺候地畢恭畢敬,唯恐這二小姐一個不順意,覺得他沒規(guī)矩,就要他卷鋪蓋走人。
那門房為了不看到柳云岫,頭一直呈一個夸張的幅度往下低。如果現(xiàn)在面前有拜墊,那他絕對會跪下給柳云岫磕個頭。言昭看這門房,又轉(zhuǎn)頭仔細端詳了一下柳云岫。一臉疑惑——這個人在下人心中到底是怎樣恐怖的形象?
但這也不是言昭需要關(guān)心的事,她跟在柳云岫后面,像尋常侍女一樣,伏著頭往前走。
門房心如擂鼓,第一次覺得這二小姐走路如此慢,這馬車到府門間的距離如此遠,他站在門邊上度日如年。左右沒等到柳云岫發(fā)話,眼看她就要進門了,難道剛才他打盹這二小姐沒發(fā)現(xiàn)?剛松了一口氣,柳云岫驟然回頭,門房的心已經(jīng)跳到了嗓子眼,恍惚間,他好像看見了黑白無常來到他眼前,要索走他的魂。
柳云岫終于開口:“那個,就是你,明天把府里鑰匙交給管事,就給我走人?!绷漆吨钢情T房說道。
門房終于等來了這句話,緊張消失了,他反而喜極而泣,對柳云岫連聲稱是,他終于不用再提心吊膽了!柳云岫斜睨著他,像是看著個傻子一樣子,領(lǐng)著言昭和阿絮進了門。
言昭的眼睛在二人之間來回看,最終什么也沒說。此時的柳云岫不知是不是喝高了,行為舉止竟一點修養(yǎng)的沒有。
西院,侍女替柳云岫褪去身上的華服和繁重的頭面。柳云岫換上輕便的衣服,遣退了侍女,待西院沒了人聲,徹底安靜下來。
柳云岫散著頭發(fā),很隨意地倚在窗臺,窗外月色正好,還徐徐送著涼風。
言昭對剛才門房的反應(yīng)感到疑惑,接著,她開始注意下人對柳云岫的態(tài)度,發(fā)現(xiàn)下人對柳云岫確實十分恭敬。恭敬到,讓人覺得他們是在避諱,在害怕!
他們究竟為什么要害怕柳云岫?言昭很好奇,更多的是不解,但她沒有深究。她知道,在柳家,她等于行于薄冰之上,她走的每一步,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可能讓腳下的薄冰支離破碎,至于冰碎不碎,什么時候碎,柳云岫說了算。
自古權(quán)貴名門,哪一個不是滿手鮮血,哪一個手上沒有幾條人命?蔣繁檢舉了柳家失察之罪,難道柳家只犯了失察這一項罪名嗎?只是還沒被知道而已。
俗話說得好,“好奇心害死貓”。她不想死,就要盡量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也要裝作不知道,不管是什么事,都有可能與各世家有牽連,在這樣的世家大族,有的事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各家雖然明爭暗斗,利益都卻是唇齒相連的,她倘若知曉了其中一件勾當,到時各家維護自家利益,必然不會留活口,那她就只有等死了。
所以,對于柳家,她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下人為什么怕柳云岫?在這樣的世家大族,沒有一個人手上是干凈的,也不止是怕她一個人,而是和她一樣的那個群體——整個世家名門流。
二
蔣家,蔣繁的書房內(nèi),蔣繁靠在案前的椅背上,揉著眉心,一臉疲憊。
蔣金邰坐在一旁的小案上,室內(nèi)無比寂靜,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忍不住道:“兄長,金風城的事情被發(fā)現(xiàn),此事非同小可,關(guān)乎著整個蔣家。兄長剛提拔了侍郎,還未在朝中站穩(wěn)腳跟,此時最不宜多生事端。線下柳家式微,一個柳云岫不足為懼,我們不如趁此機會扳倒柳家!”
蔣繁道:“柳家雖然式微,樹倒猢猻散,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余威尚存,并未傷及根基。想要扳倒柳家,還需從長計議。”
蔣金邰答道:“柳云岫既然已經(jīng)知道此時,連她都知道了,那這件事情在柳家應(yīng)該也已經(jīng)不是什么秘密了。但按理說應(yīng)該是柳廣宜來暗中搜集罪證,伺機檢舉我們蔣家。那為何要柳云岫來找我,這件事怎么也輪不到柳云岫來做。那為何來找我的只有柳云岫?”
蔣繁剛被提拔,正是公務(wù)繁忙的時候,兵部的事已經(jīng)讓他焦頭爛額。此時只能強打精神,蔣金邰露出關(guān)切之色:“兄長,要不我替你回絕了?”
蔣繁搖了搖頭:“不可,她既已知情,我更應(yīng)該去,我們與金風城的聯(lián)想不止有知府,我要看看,此人對其他的事是否知情,知道多少,這些證據(jù)是否是她瞎編亂造,我都需一探虛實。”
蔣繁的懷疑并非沒有理由,柳廣宜的降職牽連到了整個柳家,柳家現(xiàn)在都自顧不暇,哪里來的精力去收集他們的罪證?何況柳云岫還是一屆女流之輩,她怎么可能得到這些消息?
不論是何種原因,都能看出這柳云岫并非等閑之輩。
蔣金邰見兄長執(zhí)意要去,也不好再強求,只叮囑道:“我在山風樓與柳云岫有過點頭之交,我看得出來,她城府極深,且通權(quán)達變,不好對付,兄長千萬要提防她。”
蔣繁應(yīng)了聲,便吩咐道:“去柳家傳話,明日酉時,邀柳二小姐于芙蓉江一敘。”
三
消息在翌日清晨穿到柳云岫耳中,柳云岫隨后叫了言昭和阿絮過來。
阿絮粗略掃了一眼信上的內(nèi)容,將信遞給了言昭,言昭展開信件,信中寫了一些敬辭客套話,言語恭謙有禮,進退有度,一切都無可挑剔,且恰到好處,這些內(nèi)容并不多,也不重要。言昭草草掃過,只在信中末尾看到了有用的信息,就是今日酉時,邀柳云岫于芙蓉江一敘。
今日就去?看來他已經(jīng)耐不住性子了。
“為何是酉時,還是芙蓉江?小姐,這是自尋死路,去不得!我看還需從長計議?!?/p>
芙蓉江的碼頭和鋪面大多是蔣家的,到處是蔣家的人,那里是蔣家的地盤。況且還是酉時,天早就黑了。還是在江上,黑燈瞎火在蔣家人的地盤,用膝蓋想都知道蔣繁那王八羔子是什么心思。柳家現(xiàn)在還自顧不暇,哪里還要心思來關(guān)心柳云岫,到時發(fā)生什么,柳家短時間也沒人知道,就算知道,柳家又能有什么辦法?這一去,大概是兇多吉少。
柳云岫道不置可否,繼續(xù)接過那封信翻看,她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很明顯了,芙蓉江,她是一定要去的。
阿絮也萬般無奈,她太明白自家小姐的性子,有些事,她一旦決定,就是柳廣宜來了也沒辦法。
她雖然不想,這時候也只能由著柳云岫了。
四
酉時,芙蓉江上已經(jīng)透著天上灑下的淡淡月光,這個湖面像夜里將軍的鐵甲,透著寒光。
依舊是言昭三人,言昭在江邊要來一艘畫舫。阿絮帶著柳云岫進去船艙。
此時,湖心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另一艘畫舫——蔣繁已經(jīng)來了。
言昭和阿絮劃著畫舫向劃心的蔣繁前去。三人一路注意著江邊,微弱的光照在江邊,卻放射出道道更凌厲的光。那光泛著金屬獨有的光澤,言昭認得那是刀光,那些刀光像魚鱗一樣,一片接著一片??磥磉@次蔣繁是不打算讓她們回去了。
言昭的畫舫搖得離蔣繁越來越近,直到柳云岫從前艙里出來,言昭都沒意識到。
言昭和阿絮扶著柳云岫進了蔣繁的畫舫,門邊的侍衛(wèi)拉開門簾,讓柳云岫進去。言昭注意著四周,也包括門邊的兩個侍衛(wèi),她也同樣注意到了他們的眼神,那是她在地下武場時經(jīng)??匆姷?,他們的眼神冰冷,不帶一絲情緒,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言昭不著痕跡地轉(zhuǎn)回頭,跟阿絮交換了眼神,跟著柳云岫進了畫舫前艙。
艙中響起水流和瓷器輕微的碰撞的聲音,接著是坐在幾案前的蔣繁。
言昭霎時雙目圓睜,蔣繁今日身著一身月白,外面的扶光錦,透著里層的鮫綃紗,鮫銷紗上嵌在廣玉蘭暗紋,前艙是沒有艙頂?shù)?,月光如細雪般落在他月白色的扶光錦上,也灑在廣玉蘭暗紋的鮫綃上。
他好似盛開在廣玉蘭花中。
他的皮膚很白皙,像是一塊無瑕的白玉,他的頭發(fā)上像夜里的海面,很黑很亮,也像上等的墨條,卻能折射出月亮的光。他仿佛廣寒宮中的月神,干凈柔情,細膩溫涼,月光明明落他的身上,卻好像是月亮要借他的光。
四周的霧氣升騰,彌漫了整個江面,也浸入了船艙,模糊了言昭的身影,卻獨獨繞開了蔣繁,他的身影仍然清晰。
蒼天就是這樣厚此薄彼。
他就這樣端坐在這里,連月都遜他三分
他是天上落下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