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昭良久才注意到，蔣繁的雙手正抱著一只黑貓，這只貓放在蔣繁冰肌玉骨的手上分外扎眼。

這反倒成了蔣繁身上還是塵世之人的唯一證明，是他身上唯一的人氣。

言昭收回視線，言昭不著痕跡地注意著柳云岫。只見柳云岫方才也看了蔣繁良久，這樣的注視使得蔣繁百思不得其解。

但他畢竟是這的東道主，他眼見氛圍就這樣尷尬下去，蔣繁極有修養請柳云岫落座，接著介紹自己。

柳云岫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態，想起今日來此的目的，忙斂起神色。坐在了蔣繁對面的幾案前。

言昭和阿絮服侍在她的兩側，柳云岫開口:“小女樂陵柳氏柳云岫，今日承蒙公子抬愛，不勝惶恐。”

蔣繁道:“柳小姐不必緊張，金山？”蔣繁身后驟然出現一個人影，人影開口道:“金山在，主子有何吩咐？”蔣繁指著柳云岫面前的茶，吩咐道:“給柳小姐沏一壺茶。”

很快，金山得到命令來到柳云岫跟前，用同樣的速度為她沏好了茶。

言昭手心滲著冷汗，先不論這金山的速度，單看蔣繁身后一覽無余的船艙，他卻能隱匿其中，讓她們絲毫沒有察覺，足見此人身法了得。他像是神仙身旁的仙童，來無影去無蹤，人盡皆知，身份神鬼莫測，也無從查起。

如果蔣繁是天上的上仙，金風就是上仙身旁的護法仙童。

蔣繁到底是人還是仙？

柳云岫盯著面前瓷杯中的茶，茶水清澈見底，隱隱幽香，柳云岫還是沒喝，蔣繁可能在里面下毒嗎？柳云岫看了又看，仍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氣氛又這樣尷尬下來，蔣繁也意識到了氣氛的不對，開口道:“在下還想替小妹謝過柳小姐。”

柳云岫道:“不必如此客氣，小女初見令妹時，就覺得分外熟悉，以為是故人相遇，就自己做主，將玉鐲塞給令妹，以結金蘭之好，倒忘了令妹的意愿，實在對不住。”

“柳小姐不必妄自菲薄，在下也覺那只玉鐲相當眼熟，卻想不起在何處見過，敢問柳小姐，那枚玉鐲是從何處得到的？”言昭見蔣繁眼里已經若隱若現有了殺意，柳云岫道:“金風城知州贈與小女，不知公子可還想得起來？”

柳云岫怎么這么作死！說話怎么也不過腦子的，就這么輕飄飄地說出來，她們哪里還有活路！

言昭后悔跟著柳云岫來看這里，但是現在后悔也沒用了，只能靜觀其變，畢竟船到橋頭自然直。

言昭果然見到蔣繁眼里已經毫不掩飾的殺意，如果說蔣繁平靜時是上仙，那現在就更不像人，像是地府的閻羅，深淵的惡鬼。只有月光沒有變過，還是那樣照耀在他身上。

蔣繁喝完杯中的茶水，把玩起手中的茶杯，緩緩道:“在下愚鈍，一時竟毫無頭緒。”他輕輕嘆了口氣“罷了，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他望向窗外的寂寂江水，言昭不知他是在望江水，還是在嘆水中月，他眸底出現了一抹悲傷，這樣的神情在他的身上，好像這份悲傷本身就屬于他，顯得無比莊重，無比真實，似是真的在惋惜什么。

半晌，他回過頭，對柳云岫道:“竟已經過了戌時，此番本想向柳小姐討取丹青，時間竟過了如此久，多費君時，在下甚是慚愧。”

“無妨，蔣公子無須自責，近日公子升職，想必事務繁多，小女蒙昧，竟為了請教丹青來煩擾公子。”

蔣繁的晉職是檢舉柳廣宜失察之罪得來的，蔣家三小姐剛及笄就進宮為妃，頗得圣寵。蔣繁晉職本就是昭然如揭的事實，只缺一個由頭，柳廣宜的失察之罪，只是剛好能讓蔣繁升職順理成章。

官場如弈場，起落最尋常，今吾等為友，明日或為敵。都是再尋常不過。

這是每個人都要明白的事實，柳云岫也明白，但她不接受。

蔣家線下如日中天，柳家卻因此落馬，這般差距，讓柳云岫怎能坐以待斃，這就是拼命也要她策反蔣繁的理由。

“今日，小女也想送蔣公子一份禮。”

柳云岫自袖中取出一沓紙，厚厚的一沓，吩咐言昭遞給蔣繁。言昭接過后，掃了一眼紙上的內容，這是蔣繁貪污受賄的罪證！柳云岫現在給他，是不想活了嗎？

言昭的心七上八下的跳著，把罪證攤開在蔣繁的幾案上，退回柳云岫身旁，開始計量在這里逃跑的可能。

蔣繁展開那沓紙開始翻看，他看了半刻鐘才堪堪看完，言昭也沒想到，一個小小侍郎竟能干這么多事。

言昭又轉念一想，一個小小侍郎怎么能干這么多事？他只是一個侍郎！

言昭頭皮發麻，許久才穩定下來。

等了許久，蔣繁終于道:“多謝柳小姐，柳小姐如如此貴重的禮物，在下該如何回禮，柳小姐可有中意之物？”

蔣家如今雖算不上是只手遮天，不過對付如今的柳家，也已經足夠了，柳家徹底倒臺在他看來只是時間問題。柳云岫卻敢來找他，能說明，柳家窮途末路。或者說，她有可以用來談判的籌碼。

柳云岫道吩咐阿絮遞上一只盒子，那是一只嶄新的紫檀木盒，上面還要花草的雕紋。蔣繁打開，盒子里是一枚青玉雕魚配，這只玉佩做工精細，卻有一個不太美觀的凹槽，應用來扣住另一枚玉佩。這是一對玉佩里的一枚，而另一枚，佩在柳云岫腰間。

那只盒子里還有一只木雕和一錠銀子，呈在一襲紅綢上。

蔣繁頓時明白她的用意。

事已至此，不必在客套。柳云岫開門見山道:“這是戶部和工部中飽私囊，擾亂朝綱，我希望蔣公子愿與我聯手，為朝除害，肅清朝廷。”

蔣繁覺得有趣，接道:“肅清朝廷，憑你嗎？”

柳云岫解釋:“我有能與你合作的能力和籌碼，這些，是我的探子送來的，工戶二部中飽私囊的罪證。”

蔣繁到底是混跡官場，也見過大風大浪，沒被她的行為嚇到。這些東西藏在阿絮身上，阿絮此時從袖中取出來，遞給蔣繁。蔣繁打開竹筒，看了一眼，道:“你既有證據，又為何不去檢舉，反倒來找我呢？況且，工戶二部由王，孫兩家掌控，兩者皆是朝中權奸，檢舉他們貪贓枉法根本無用，這些罪證只夠他們扣幾個月月俸，朝中還需要他們。”

“我想做的并不止檢舉他們，我要的是他們倒臺。”

“你想如何？要讓他們內訌？孫王兩家閥閱之家，關系錯綜盤雜，想要他們倒臺，就必然牽扯多方利益，這相當不易。”蔣繁道。

“所以我才來找你，我們聯手，出謀劃策讓他們內斗，于分崩離析之時，你再檢舉他們的罪。到時由你檢舉，你因此還可晉職。”

“你如何認為我會與你聯手？”蔣繁撫摸著黑貓的耳朵道。

“就憑這些罪證。”

“我亦可將你毀尸滅跡。”蔣繁言罷，言昭就見到了岸邊亮起魚鱗般的刀光。

柳云岫道:“你以為我給你的罪證是真的嗎？你捫心自問，你做的事只有這些嗎？”

柳云岫倒掉杯中的茶水:“真正的罪證不在我這里，我給你的是摹本。如果你殺了我，這些罪證真的就要昭然于世，到時蔣家的處境……，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要替令妹斟酌一二。”柳云岫說完，茶水也剛好倒完。她在等蔣繁的答復。

蔣繁還是不為所動，驀地，他輕輕對身后道了一句:“不留活口。”

言昭不曾料想他會這么說，一時沒反應過來。

身后的人影再次出現，船艙中也涌入無數的刀劍。

言昭拔出匕首，只見阿絮已經飛身向前，地上倒了三個人，船艙因為人影的涌入變得漆黑，刀劍好像長了眼睛，就是不往蔣繁那邊砍。

他還是還月神一樣坐中，平靜地喝著茶，一只手順著黑貓身上軟軟的毛。連飛來的血液都能被身邊的手下擋下，混亂中刀片劃出的勁風呼嘯，還有人為他披上大氅，船艙中血腥彌漫，他還是這樣纖塵不染。

阿絮從前艙打到后艙，奈何蔣繁身邊的都是高手，她已經負傷，她留在了船上。

言昭帶著柳云岫回到自己的畫舫，搖著槳回到岸上，柳云岫還心情頗佳地欣賞著江上的景。

岸邊已經滿是帶著刀光的人影。包圍在周圍的岸邊。只有她們一靠岸就會被捅成篩子，今天真要被柳云岫害死。

要靠岸嗎？那就只能被捅成篩子了。要停在江上？那岸上的人也會乘船過來，還是要死。

一邊柳云岫一臉輕松，工戶二部內訌的利益這么大，蔣繁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只要他們倒臺，柳家就還有出路。那她死也值得。如果沒有，她也不會讓自己白死。那艘畫舫上早有她藏下的東西，她早就給自己做好了除了活著之外的萬全的準備，她安排好了一切，所以死也沒有負擔。

至于言昭和阿絮，是死是活都不重要，根本無關緊要。

眼見畫舫慢慢靠岸，言昭握緊匕首，死死盯著岸邊的人。

柳云岫還哼著小曲，這種時候還有這等閑情逸致，不愧是柳家培養出來的瘋子。

船還是靠岸了，言昭沖了出去，短匕向外一揮，身邊倒下一片，言昭身邊瞬時遍地尸體，不過很快，又有另一批人涌了上來。刀槍聲，倒地的人聲，廝殺的叫喊，不絕于耳。

言昭奮力揮動手中的刀，身邊的人倒下了一個又一個。一個，兩個，三個……直到最后，言昭不再數地上尸體的個數，身邊的這些人倒下，還會有一大批的人如魚龍般鉆著空隙，踏著尸體，向她揮起手中的刀。

她把注意力全數放到圍著她的活人身上，她身邊的人太多了，而這么多的人圍著她一個。為了讓自己活著的勝算更大，她需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時刻關注周圍的變動。即使這樣謹慎，還是會有刀鉆著空子往她身上砍。

言昭的匕首如銀花一樣飛揚，身邊的人倒下一片又一片，鮮血飛濺，近岸的江水被染成婚宴紅綢。刀劍漫舞，戌時的芙蓉江猶如戰場。

她的刀尖捅入他們的體內，帶著猩紅的血液的，血液順著血槽流出，還沒流盡，就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次插入不同人的體內。

時間過去很久，月已經看不見了，身邊仍然還有人不斷涌入，替補那些死人的空缺。這些人好像地府的無常，如影隨形，不達目的不死不休。

讓她生出一種錯覺——他們的目的不是柳云岫，而是她，言昭。

他們的目標不是柳云岫嗎？怎么這些人都往他這邊來。

言昭恨柳云岫恨得牙癢，恨不得現在就到船上一刀了結她。

言昭的體力逐漸減弱，她揮刀的速速度肉眼可見的變慢。她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越來越深，血不斷從里面滲透出來，直到傷口都不再流血，言昭知道自己已經沒血可流了。

在她分神之際，一柄刀插入了她的腹中。

一陣恍惚，她不再揮刀，她的眼前不再是這些人影，她見到了日月交替，天邊絢麗的朝霞。這也許就是回光返照。

看了最后一眼，她重重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