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顧玉,看著竇昭的馬車走遠,他急忙追上,大晚上的跑的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浸濕了衣衫前襟,一路朝著匆匆追去。
腳下的塵土被他急促的腳步揚起,邊跑邊扯著嗓子高聲呼喊:“竇四小姐,且慢一步,等等!”
竇昭的馬車正沿著青石板路緩緩前行,坐在車中,手中輕搖著一把素色團扇,回想自己和宋墨的相識。
聽聞身后呼喊,她讓馬車停下,拉開簾子回首望去,見是顧玉,身姿矯健卻滿臉焦急,不禁微微一怔,見顧玉走到跟前,輕聲問道:“小伯爺這般匆忙,可是有什么要事?”
顧玉一路狂奔而來,此時胸膛劇烈起伏,顧不上調勻氣息,目光急切地在四周一掃,開口便問:“那個……你表姐呢?我是說趙璋如,她在何處?”
竇昭面露疑惑,長睫撲閃,眨了眨眼睛,反問道:“我表姐?您問她作甚?她這會兒去福亭了?!?/p>
顧玉一聽,眉頭緊鎖,眉心擰成一個深深的“川”字,愈發焦急:“去福亭做什么?這如今世道不太平,那邊又鬧災了的,二年鬧好幾次災了,她一個姑娘家……”
竇昭輕輕嘆了口氣,微風拂過她的發絲,她娓娓道來:“市舶司的那幫人無端扣押了安素的商船,就在前幾日,那碼頭邊圍滿了市舶司的衙役,兇神惡煞的,硬生生把船給扣下了,還蠻橫地要求斷絕與我的生意往來。我和表姐細細琢磨了好幾日,覺著這事兒背后定是工部或者戶部,亦或是當地的一些官員在蓄意搗鬼,他們見安素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便眼紅不已,想要從中謀取私利。表姐心憂此事,當下便決定親自趕赴福亭,探個究竟。”
趙璋如這邊,她乘坐的馬車一路顛簸,車轱轆在崎嶇的官道上吱呀作響,車身搖搖晃晃,似是隨時都會散架。
隨行的思冰緊緊抓著車簾,臉色發白,幾次險些嘔吐。
可趙璋如滿心都是福亭的事兒,全然顧不上旅途的勞頓,終是歷經艱辛抵達了福亭。
馬車剛一停下,她便迫不及待地掀開車簾,映入眼簾的,竟是一片凄慘景象,比她想象中還要糟糕萬分。
流民四處散落,瘦骨嶙峋的孩童在街邊啼哭,那哭聲撕心裂肺,似是要把心肺都哭出來;衣衫襤褸的老者蜷縮在墻角,渾濁的雙眼滿是絕望,滿目皆是人間疾苦。
趙璋如心中一陣酸澀,這個地方先前總是海匪,然后是大災,后來是颶風,這又因為定國公死了,搞成這樣。眼眶瞬間紅了,她與思冰二話不說,趕忙將隨行攜帶的干糧取出,那些干糧用粗布包袱包著,鼓鼓囊囊的。
她倆逐一分發給饑寒交迫的百姓,看著百姓們狼吞虎咽的模樣,趙璋如心中滿是悲憫。
又讓隨從開始去買糧,這地方糧價真貴啊。準備施粥散糧之際,她留意到幾位面容愁苦的災民,那皺紋里仿佛都藏著苦難,便主動上前搭話,和顏悅色地詢問他們的難處。
災民們見這位姑娘和善可親,眼中燃起一絲希望,便紛紛倒起了苦水。
原來,此地百姓先前靠著種糧食為生,后來定國公靖海成功,這二年就轉種植茶葉營生,漫山遍野的茶樹曾是他們的希望,倒也安穩。可誰曾想,定國公一去,這海上的商船便被無故停運,新采的茶葉堆積如山,在倉庫里都發了霉,卻找不到銷路,只能眼睜睜看著心血爛在庫里。
更雪上加霜的是,那些富商瞅準了商機,個個心懷鬼胎,趁機哄抬糧價,百姓們辛苦一年的收成換不來幾斗糙米,生活陷入絕境,苦不堪言。
趙璋如聽聞這些,心中對市舶司的行徑愈發憤慨,銀牙緊咬,暗暗發誓定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稍作安頓后,她便攜著侍女直奔福亭府衙。
來到衙門前,那朱紅色的大門緊閉,門環在日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
她整了整衣衫,撫平衣角的褶皺,儀態端莊地遞上了趙氏學堂的名帖。
這些年,趙璋如有心將崔氏學堂與趙氏學堂劃出涇渭分明的界限。
崔氏學堂專注于四書五經,整日里書聲瑯瑯,為科舉仕途輸送人才;而趙氏學堂獨辟蹊徑,傾心于實用雜學,天文地理、算數律法、農耕水利皆有涉獵,在這四方天地里闖出了赫赫聲名。
知府聽聞下人通報,得知是趙氏學堂的帖子,正在批閱公文的手猛地一抖,心中一驚,趕忙喚師爺出門迎接。
說來也巧,這位知府大人正是當年趙璋如大膽上表推廣阿拉伯數字時的堅定支持者。
那時朝堂之上,當時眾人皆對這新奇玩意兒嗤之以鼻,唯有他,目光堅定,力挺趙璋如。
在這尊崇學問、敬重賢能的時代,書生們一旦對某人由衷欽佩,那便是死心塌地。
知府見到趙璋如的那一刻,眼中滿是敬意,當即躬身行禮,腰彎成了九十度,口中說道:“趙小姐,許久不見,您這大駕怎地突然來福亭了?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難處?”
趙璋如見知府如此客氣,也趕忙還禮,隨后將福亭發生之事一五一十地如實相告,從商船被扣,到百姓受苦,言辭懇切,條理清晰。
知府不愧是官場沉浮多年的老手,聽完便捻須沉思,那胡須在手指間繞了又繞,片刻后,目光如炬地說道:“依我看,這市舶司分明是盯上了苗家的商船、航線,還有那制船的手藝,妄圖據為己有,卻又舍不得掏出一文錢,凈想著空手套白狼。這背后啊,說不定還有皇家的勢力在暗中撐腰。那市舶司總管丁謂,說到底不過是個奉命行事的小卒子,要拿捏他并非難事,可難就難在,這后頭牽扯的關系錯綜復雜,各方勢力盤根錯節,如同趙錢孫李百家姓一般,牽一發而動全身。眼下這栽贓陷害的手段雖說并不高明,想要破局并非無解,只是咱們往后的一舉一動,怕是都被那些暗處的眼睛死死盯著,稍有不慎,便會前功盡棄啊。”
趙璋如心中滿是疑惑,蛾眉輕蹙,朱唇微啟,不解地問道:“大人,我曾滿心赤誠,進獻玉米、土豆這等高產作物,滿心期許能惠及百姓,解民生之困,可不知為何,官府卻未大力推廣?”
知府微微搖頭,目光深沉,長嘆一聲道:“趙小姐,可知‘谷貴餓農,谷賤傷農’這句俗語?這其中的門道,且聽我細細說來。
首先,我們來看‘谷貴餓農’。在糧食價格高企之時,乍一看,農民似乎理應能從中大獲其利,實則不然。緣由在于,當糧價飆升,農民為維持一家老小的生計,或是應對諸如婚喪嫁娶、修繕房屋等各類生活開支,不得不將手中辛苦收獲的糧食大量拋售。
然而,糧食于農民而言,本就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一旦大量售出,自身便即刻面臨糧食短缺的風險。尤其在自然災害頻繁侵襲、收成毫無保障的荒年,高價出售糧食,或許就意味著后續的漫長日子里,他們將無以為食,只能在饑餓的深淵中苦苦掙扎。
再者,糧食價格的高漲,宛如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會激起層層漣漪,引發一系列連鎖反應。譬如,高昂的糧價仿若一只無形的大手,會強勢推動其他生活必需品價格的上揚,柴米油鹽、衣物布料,無一幸免,這般一來,農民肩上的生活重擔愈發沉重,壓得他們喘不過氣。
與此同時,高價糧食仿若散發著誘人香氣的餌食,極易吸引投機者聞風而動,他們心懷叵測,大量囤積居奇,使得原本就緊張的市場供需矛盾進一步激化,農民在糧食交易這場博弈中,徹底淪為弱勢一方,被吃得死死的。
與‘谷貴餓農’相對的,便是‘谷賤傷農’了。此情形大多出現在風調雨順、糧食喜獲豐收的年份。
按常理,豐收理應帶來農民荷包的鼓脹,收入的顯著增加,可現實卻總是冷酷無情,狠狠扇來一記耳光。
根源便在于,當糧食如潮水般大量涌入市場,供過于求的局面瞬間形成,糧食價格也隨之大幅跳水。
而農產品又有個特性,其需求價格彈性往往極小,換言之,價格即便大幅變動,對需求量的影響也微乎其微。
所以,即便糧食價格一跌再跌,農民手中的糧食銷售量也難有起色,根本無法填補價格下跌帶來的巨額損失。更為揪心的是,長此以往的低價銷售,仿若一把鈍刀,慢慢割磨著農民的生產積極性。
他們眼睜睜看著自己一年到頭在田間揮灑汗水、辛勤耕耘,換來的卻只是微薄到近乎可憐的回報,心灰意冷之下,便極有可能選擇減少農資投入,甚至徹底放棄種植,如此惡性循環,糧食生產必然日漸萎縮。
就如今這福亭的局勢而言,定國公靖海之后,海運仿若乘上了東風,在短短一年內直線飆升,茶葉等物的價格也隨之水漲船高,行情大好。這般暴利引得所有人都紅了眼,一窩蜂地想要種植茶樹。
那些佃農,自己身無寸土,全憑地主賞口飯吃,地主要求種什么,他們便只能種什么。
地主家大業大,有錢隨時購買糧食,又怎會在意去種植產量高卻利潤相對微薄的作物呢?故而才造就了如今這百姓受苦、糧食短缺的慘淡局面?!?/p>
趙璋如聽得心頭沉重,暗暗握緊了雙拳,眼中滿是憂慮,心中思索著定要尋出個破解之道,還百姓安寧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