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絕望

黃昏，夕陽斜斜地落在那油漆斑駁的窗欞上，霞光透過玻璃不全的窗子，染紅了那已洗成灰白色的藍布窗簾。

樹影在窗簾上來來回回地擺動、搖曳。時而朦朧，時而清晰，又時而疏落，時而濃密，像一張張活動而變幻的畫。

小微咬著鉛筆上的橡皮頭，無意識地凝視著窗簾上搖搖晃晃的光影。然后，又低下頭望著桌上攤開的家用帳本：伙食、燃料、調味品、水電、零用、教育、醫藥、娛樂……預算中的項目似乎沒有一樣可以減少康復訓練，100元一小時，帶孩子玩游戲，模擬各種生活場景；房租2000元，生活飲食費3000元，培訓中心4000元，其他1000元。而這些零零碎碎的項目加起來竟變成了那么龐大的一個數字，除此之外，收支的差額一個月比一個月大。

小微緊咬著鉛筆，呆呆地瞪著帳簿出神，如何能使收支平衡？這似乎是一項最難的學問，學了十多年的數學，她仍然無法讓支出不超過預算。

煩、煩、煩。

各種事情極為頻繁雜亂幾乎沒有消停的時間。

這種計算不足以解釋現在的生活狀態。

讓小微只是在為這無盡的既非必需、也不能使家中得到改善的支出感到疲憊。她感到支出的數字就像是連續不斷的缺陷和欺騙，她在日記里寫道:“成為媽媽使我心碎。”

開始積分她以為，干預就是治療，可以痊愈，于是跟羅明決定，砸鍋賣鐵也要治好兒子的病。

做了半年干預，有次機構有專家來開講座，她問專家道：“需要多少錢，才能把我的孩子治好？”她記得當時專家呆了一下，告訴她：“這位媽媽，很多事情你應該朝前看，相信孩子會越來越好。但你說砸鍋賣鐵，也要走上醫治孩子的路，我不贊成這樣做，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目前來說，根本就沒法達到這個效果。”

那一刻，她有點明白“終身干預”的意思了，就是孩子這一輩子都需要幫助。

回想專家的話，呆坐了半天，小微毅然地握著鉛筆，下決心似的把羅杰所有的開銷那一項劃掉，劃掉的同時，她眼前立刻浮起羅杰睜得大大的眼睛，和伸開的手。

她看著睡在自己身邊，蜷縮成一團的孩子。

她感覺到生活中的一些時刻，漂浮在另一些時刻之上。

這是一種性質不明的時間，一種現在與過去重疊但又不混淆的時間，她覺得他們的生活與世界進程的方向是相反的。

生活千瘡百孔，真的到了即將崩潰的邊緣？

“你說什么辦？你準備怎么辦?“小微又問羅明。

無法回答的羅明郁悶地走出租屋，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街上的人影燈光，廣場上的廣場舞步，以及那喧囂的音樂，雜沓的笑話……種種種種，都還在腦中紛紛亂亂的充塞著，低著頭的他，耳邊聽到手機傳來悅耳的音樂，忙從口袋里掏出，劃了一下屏幕。

“喂！”一個像患了重感冒似的沙啞的聲音在電話里說，“羅哥，你在哪啊？”

“你誰啊？”他懶洋洋地問，其實手機的來電顯示有撥號人的姓名，可他根本沒有看。

“你有病啊？”那人無比氣憤地遣責，“你個小土豪，連我是誰都聽不出來了？”

“我管你是誰啊。”羅明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口氣，“有事快說，不然我掛電話啦。”

“我是阿平啊。”那人可能比羅明自己都要了解他，大人不記小人過一樣趕快自報家門，“你這個健忘的家伙。”

“對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患了健忘的病，剛從醫院出來呢。”羅明換了一副口氣問，“有什么事嗎？”

“我兒子是自閉癥，怎么辦啊......”

羅明假裝震驚地“噢”了一下，對方以為得到了回應，開始大篇幅傾訴她的絕望痛苦。

“如果讓我選擇，我……愿意選擇我的一死，來逃避這個困境。可是我不能死。

我現在是這個家庭孩子的媽媽。

如果我能用自己的生命去替換他的健全，我都是萬死不辭的。可是，上天偏偏不給我這個機會。我只有選擇活著，慢慢地領受這一份煎熬……

羅明仿佛看見阿平的臉一陣白，一陣青。瘦骨嶙峋的身體搖搖晃晃，好像布袋戲中的木偶。

可羅明真的心有余而余力不足，自己一地雞毛，又怎么去安慰別人？

他抓住時機問她:“孩子他爸，他奶能幫忙管嗎？”她有幾分鐘沒說話，之后便跳過了這個問題，或者那頭，她絕望;這頭，羅明更絕望。

這傾訴何時才是盡頭?

羅明只好虛情假意地安慰：“上帝關了一扇門一定會打開一扇窗”“那是老天爺給你的禮物”“不要放棄，有希望的等等。”

同是天涯落難人，深深無奈的他很少說這種煽情的話的，但當時那情形，如果他不這么說上幾句自己都會覺得自己不是人。

兩人深深地陷入長時間沉默之中，對方也覺得他實在不是傾訴的對象，就不怎么說話了。院子里的空氣冰冷如針，滿天的繁星在朔風中搖曳，好像就要掉下來。

阿平沒有一絲睡意，頭腦叫冷風一吹，竟是格外的清醒。阿平感到自己的神經嘣嘣作響，就要斷裂成一地碎片。

她實在忍受不了這種煎熬。

孩子是她摯愛的人。伴隨著她，走進了如此詭異莫測的命運。

孩子永遠不會知道媽媽的痛苦和抉擇，不知道媽媽的屈辱和快樂，不知道人間的失算和狡詐…

羅明想繞開那沉重的話題，笑著問：“那么，恐龍為什么滅絕了呢？”

“不知道”。

羅明說：“就是這些恐龍蛋啊。

據研究，在恐龍生活的晚期，它們連蛋都孵不出來了。也就是說，恐龍的繁殖出了問題。一個物種，沒有了健康的后代，它哪能不滅絕呢？所以，何種生物，只要它的后代，開始患莫名其妙的病癥，那么，這一物種，距離整體的滅絕，就非常迫近了。”

阿平突然聯想到很多，冷汗沁出，問道：“那結局呢？”

羅明說：“恐龍做過抗爭。盡它們的力量和智慧。但是，沒效果。恐龍還是滅絕了。這就是結局，我們都知道的。”

阿平說：“這太可怕了。”

又急急爭辯：“可是人不甘心的。”

羅明說：“對。人也要抗爭。但愿，人聰明起來。”

阿平聽著，沉思著。

最后她招呼也不打就斷線了，尷尬的羅明深入骨髓地體驗到了阿平那無助的絕望與悲傷。

并不是所有孩子都能有在干預中很快見效，更多孩子的進步是緩慢的。

羅明孩子就快八歲了，干預的黃金期早已過了，但仍然沒有自己主動表達的能力，認識物品的能力也沒有進步，今天學的東西明天就不會了。

而回顧過去兩年的干預，花費三十多萬，羅明認為他的付出和收獲是不成正比的。為了兒子“可能”的進步，付出了不計其數的代價，而之后的失望給他的打擊則比拿到診斷書時更為沉重。

羅明如今失去了所有、功績和對未來的宏偉藍圖，變成了為治療奔波麻木的人，連明天自己會怎樣都不知道。

整個井然有序的生活和無可挑剔的住宅，在這幾年之內就與他分隔開來，留在人間的彼岸了。無論孩子的結局怎樣，生活還將繼續下去。

無論他們現在怎樣著急，怎樣關心，怎樣哭泣，不幸還是像一堵墻把他與他們隔離，留在墻這邊的只有他自己。消耗的是幾倍的精力，卻對一個生命的不幸無能為力。

羅明每天都在重復這些讓人崩潰的日常，一遍遍，已經將耐心磨平，時常陷入崩潰。

羅明知道羅杰想說話，想溝通，但卻實現不了，他的內心有團火，卻燃燒不出來。語言就是心的火，一個人幾天不說話就想發瘋，這孩子卻天天說不了話，能不發瘋嗎？

有時早上羅杰一睜開眼就煩躁不安，不斷發脾氣，磨蹭不起床，不穿衣服。他媽媽情緒不佳，對他吼幾句，他就把面包扔到媽媽臉上，果醬甩在桌子上，墻壁上，到處都是，羅明無法控制怒火，大聲訓斥他，小微尖叫起來，她無法忍受這個瘋狂的家，哭著跑出了大門，甚至忘了帶她的午餐。

羅杰繼續哭鬧，他無法理解為什么每個人都那么氣憤。奶奶被吵醒了，今天輪到她休息，可她必須得從床上起來。

她沖進廚房，安慰著羅杰，努力挽救這個糟糕透頂的早晨。羅明心如刀絞，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該怎樣處置自己，心里一陣抽搐，渾身痛楚難言。他去了書房，關上門，自己呆呆地坐著，一動也不動。

對孩子的看管一刻也無法放松。

羅杰那些要求、那些期望，真的讓人覺得復雜得難以解釋，他們沒有力氣去一一理解，也不能樣樣滿足他的要求。羅明夫婦難免讓孩子失望，孩子生氣抑郁的時候，他們不是總能興致勃勃地勸解他;他無聊煩悶的時候，他們也會沒辦法讓他開心；當他迷失在心智的迷宮，他們也會短暫失去陪伴他的耐心。

當他陷入絕望無力自拔時，會又哭又喊、亂打亂踢、撕咬推撞，從睜開眼睛那一刻就開始尖叫咆哮，無論他們怎么哄他，不管他們做什么都無法使他安靜。直到深夜，直到他被那深淵般的狂亂折磨得筋疲力盡，昏昏入睡，他們卻陷入更深的痛苦，因為他們沒有更多的力量幫助孩子。

羅明夫婦真的很累，有時他們絕望得難以入睡。

這時，他們互相發泄著自己的絕望，吵架，相互指責，然后互不理睬，再口出惡言傷害對方。脫口而出的那些話，他們心里不想說卻控制不住說了出來。他們要發作出來，除了互相發作，他們還能去找誰呢?

夜已經很深了，帶著這樣的心情，他們無法睡覺，很多時候，不知道是不是還能撐得下去。

他們非常痛苦，這是一個在生活里迷失了方向的家庭，茫然若失的情緒猶如每晚的黑暗一樣籠罩著他們，家庭中的每一個成員都不由自主地助長著自己的孤僻性格，歲月的流逝使他們在可憐的自我里越陷越深。

“別人不知道我們到底是怎么了，”小微說，“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她想自己那時覺得很丟臉。別人不會真的理解的，他們不可能理解她的感受。

姐妹之間雖然很親近，但她也無法向她們傾訴，她們無法理解。

小微開始對生活產生了恐懼，常常在深夜從夢中驚醒。

憑什么命運對她這么殘酷，憑什么她生的孩子跟別人的孩子不一樣，憑什么她的生活就比別人的生活更不值一過，憑什么讓她的生活充滿痛苦？她的腦海里經常充斥著那段難言痛苦的回憶，感覺永遠都不會有外力將這段回憶從自己的記憶里抹去，永遠都要在記憶里待下去。

她寧愿自己帶病生活，也不愿意過這種糟透了的生活。

一些孤獨癥孩子已經很大了，還跟在媽媽身邊。別人就問這些媽媽：出門這么遠，為什么要帶著孩子？

有位媽媽跟小微說，因為孩子大了，情緒問題、行為問題比較嚴重，無處可去，只能帶在身邊。她突然意識到，她的兒子以后如果沒有地方接收，也跟他們一樣同樣離不開父母。

除了留在家，一般只能去托養機構或精神病院被關起來。小微也是家長，當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流落街頭當乞丐，或者被關在某個地方。

但這樣的孩子，真要帶她出去，一個人也很難完成，因為一不注意，他就掙脫跑了，你根本就跟不上。家長既害怕別人嘲笑，又害怕孩子闖禍，只能在家畫地為牢。他們成了囚徒，自己關在牢房里，現在找不到鑰匙，盡管門開著，也不敢出去。

不知有多少次，羅杰的行為破壞了社會準則和規范。

那一次，他們一家人逛在商場，羅杰搖搖晃晃地走著，提著自己精心挑選的椰子，脖上掛著紫蘭花項鏈，再加上一頭油亮的黑發和白凈的皮膚，活像一個可愛的小精靈。

走到商場門口他突然停下，看著門口右側的模特，徑直走到她身前，把他拿在手冰激凌，還有喝的汽水毫無保留地倒在她的皮衣和裙子上。羅明傻眼了，看著一群人怒目相向，大聲責備那個躲在他身后，睜著大眼，卻一頭霧水，不知自己冒犯了誰的羅杰，心里無限荒涼，尤其其他人看他們那種鄙夷又可憐的眼神刺得羅明夫婦恨不得蹲在地上縮成一團，消失在原地。

羅明為上天給予他們這一種糟糕的生活而惱火，這種生活根本無視人性的存在，用日常瑣事的雞毛蒜皮、平庸的憂慮和欲望折磨著他，讓他離“安居樂業”越來越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