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恐懼
羅明沿著臺球室門前的那條水泥小路拐向桃源小區。
小鎮的夜晚是安靜的,透過薄薄的云層,月光灑在了道路上,替代了那萬家煙火。一盞盞明燈一閃一閃的,慢慢熄滅,幾乎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家。
羅明害怕回家,甚至他都不愿意踏進家門,每天到了必須回家的時候,他得強迫自己往家走,拖著沉重的腳步邁著一步步的階梯上樓。
硬著頭皮打開家門,迎接他的是屋里桌子上所有的東西,茶杯,本子,筆,小盒子,打火機被胡亂丟棄,凳子全倒在地上,一個腳朝天,一個腳朝墻,還有一個少了一只腿。壺里的水流出來,地上四處都是水跡。還有打碎的碗,兒子撕的紙......
家里人對他的歸來幾乎沒有什么反應。
他真想退出房間重新關上門,任他們去了,但每次都還是忍住了,該干嘛還得干嘛,哪怕是應付著,也得讓自己走進去。
站在門外的忐忑不安的羅明,好像看到很多東西,但都沒有看進心里。
他感到頭頂有一片黃色很熱烈,“那是家的燈光。”
他心想。然后他將手伸進了口袋,摸到了一把冰硬金屬,他心里微微一怔,手指開始有些顫抖。他很驚訝自己的反常。
然而當手指沿著那金屬慢慢挺進時,那種奇特的感覺卻沒有發展,它被固定下來了。于是他的手也立刻凝住不動。漸漸地它開始溫暖起來,溫暖如嘴唇。
可是不久后這溫暖突然消失。
他想此刻它已與手指融為一體了,因此也便如同無有。
它那動人的炫耀,已經成為過去的形式。那是一把鑰匙,它的顏色與此刻走廊的天花板的燈光近似。
它那不規則起伏的齒條,讓他無端地想到自己現面臨一條凹凸艱難的路。
鑰匙插進門鎖并且轉動后,他開門邁進了,大腦卻開始與軀體對立的行為。他伸手將門拉過來,猛地用力,房門撞在門框上。那聲音是粗暴并且威嚴的,它讓他——進去。不用懷疑,他現在已經回家了。
然而他并沒有感覺家里有煙火的氣息,仿佛依舊置身于屋外。他的視線里沒有出現兒子和妻子,寂靜的家讓他心里暗暗吃驚。
迷惑不解的他,驚慌跑到樓下才朝四周打量起來,發現不遠處聚集一群人,擠進人群的羅明發現羅杰被鄰居抱著,癱在地上的妻子小微蜷起腿,雙手抱膝,目光呆滯,眼里空空蕩蕩??此?,水就在腦子里轟轟作響。
看天,云彩就在腦子里飄飄蕩蕩??匆恢陿洌瑯渚土⒃谒矍?,像是鼻梁的影子。樹上停滿了鳥,她大吼一聲,鳥驚飛,腦子里就什么都沒有了。這瘆人的寂靜在感覺中很漫長,其實很短暫。
傍晚在廚房忙著炒菜的小微,發現羅杰在她身旁跑來跑去。
油鍋里的油還在噼噼啪啪地跳著響著。他看了媽媽一眼,“蹬蹬蹬”地跑進了大臥室。等小微忙完進屋,發現屋里根本沒人,四處找時,突然想起大臥室的窗戶是大開著的,她心中一震,急忙跑進臥室撲到窗臺向下看,地上還真有個小小的身影——天!這可是5樓!
她嚇得一口氣憋在嗓子眼里,轉身就往樓下跑。
虛脫的她用顫抖的手抱起地上的羅杰,發現他只是頭上有些青腫,神智卻很清醒,見了她,就軟軟地靠在她懷里。小微心中稍定,這才發現自己出來得急,什么也沒帶,腳上還穿著拖鞋。
旁邊圍觀的鄰居大哥急得直沖她喊:“喊半天了你咋才下來?我也不敢隨便亂動孩子,你趕緊送去醫院看看吧!”
鄰居幫忙打了120急救電話,還有兩個熟悉的鄰居大哥送孩子去了醫院。醫生檢查后告訴羅明和小微:“孩子一切無礙,身上的擦傷都很輕微。只是頭部碰撞傷,不知道會不會有腦震蕩,需要住院觀察兩天。家長要細心照顧,有問題隨時來找我?!?/p>
“這孩子真的是命大??!”
李師傅指了指陽臺雨棚,“這雨棚我十多天前才剛剛裝上的,上下兩層彩鋼瓦,中間是厚厚一層泡沫,起了緩沖作用,孩子幸好是掉在這上面。加上天氣冷,孩子衣服也穿得厚。”羅明看了一下,彩鋼中間瓦的泡沫板大概有3、4厘米厚。要是換作以前薄薄的一層彩鋼瓦,后果真不堪設想。
“這樣的日子不曉得還要過多久?”小微悲苦地問著羅明。
羅明回到房間,身體埋沒在黑暗中,像深藍色的鉛塊。
人們躺下來,取下他們白天里戴的面具,結算這一天的總賬。他們打開了自己的內心,打開了自己的“靈魂的一隅”,那個隱秘的角落。他們悔恨,悲泣,為了這一天的浪費,為了這一天的損失,
為了這一天的痛苦生活。
自然,人們中間也有少數得意的人,可是他們已經滿意地睡熟了。剩下那些不幸的人,失望的人在不溫暖的被窩里悲泣自己的命運。
無論是在白天或黑夜,世界都有兩種不同的命運,為這兩種不同的人而存在。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羅杰幾乎一夜沒合眼。戶外寂靜無比,
慘白的月光使窗簾幽幽動人。窗外樹木的影子貼在窗簾上,隱約可見。他在追憶著以往的歲月。他居然如此多愁善感起來,連他自己都有些吃驚。他看到一個男孩正離他遠去,背景是池塘和柳樹。男孩走在一條像繩子一樣的小路上,每走幾步總要回頭朝他張望。
他設想著明日早晨醒來時的情景,當他睜開眼睛時將看到透過窗簾的陽光。
如果沒有陽光他將看到一片陰沉,或許還能聽到屋檐滴水的聲音。但愿不是這樣,但愿那個時候陽光燦爛,這樣他就能聽到戶外各種各樣的聲音,那聲音如朝陽光一樣充滿活力。
鄰居的四只鴿子那時會在樓頂優美地盤旋。然后他起床了,起床以后他站在了窗口。這時他突然感到很不安,他向前走著,毫無目的地在黑暗中找尋著末來,腦子一片混亂,一遍又一遍回想著那晚發生的瞬間,恐懼緊緊覆住了他。
他茫然地向房子走去。窗子上燭光明亮,映出往昔家人的身影和愉快的歡笑,他做了三十年兒子以后,開始做上父親了。
現在兒子羅杰已有八歲,他父親六十三歲,我母親五十八歲,他是又做兒子,又當父親,屬于承上啟下、繼往開來中的人。
幾年前,一些朋友問他:當了父親以后感覺怎么樣?他說:很好。確實很好,而且他只能這樣回答,除了“很好”這個詞,他不知道核怎樣說。家里增加了一個人,一個很小很小的人,很小的腳丫和很小的手,他把他抱在懷里,長時間地看著他,然后告訴自己:這是他兒子,他們的生命緊密相連,他和他擁有同一個姓,他將叫他爸爸……
他就這樣往下想,去想一切和他相關的事,直到再也想不出什么時,他又會重新開始去想剛才己經想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