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尷尬
兒子出生以后，他每天都有著實實在在的感覺，他的身體、他的聲音時刻存在著，只要他睜開眼睛或者走近他，就會立刻體會到兒子，有時候會感到比體會自己更加真切。
而且這實在的感覺每天都在變化著，隨著兒子身體和聲音的變化而變化，雖然很微妙，可是十分明顯。他感到有一個生命正在追隨著他，他能夠理解他逐漸成長的思維，就像理解自己的思維一樣容易。
可是，命運總是捉弄人。
四歲時，兒子被確診是重度低功能孤獨癥。那時，羅杰才知道小便要去找痰盂，但有時玩瘋了常常來不及，會尿在身上。
夜里常常被小便憋醒，抱他起來小便又很不開心，于是大哭大鬧，鬧得所有人都無法再入睡。他沒有語言，但會發出各種各樣的噪音。
帶他去坐公交車、坐地鐵，他會一直發出“烏魯烏魯”的怪聲，怎么制止都不聽。
在家里，他喜歡跳來跳去，為了不打擾樓下鄰居，羅明只好讓他在床上跳，床已經被他跳塌了兩次（后來，專家評估他不適宜跳蹦床，會導致過度興奮）。
越是不能做的事情，他越是喜歡。
帶他出去容易，帶回家卻很難。有一天，他發現在樓道上喊叫，回聲會放大，這讓他興奮不已，特別喜歡在樓梯上大喊大叫。
羅明怕打擾到鄰居，只能費盡力氣才把他扛進屋子。
每天看到爸爸下班回來，羅杰從不會興奮地撲過來讓爸爸抱抱。他只會瞥他一眼，然后該干嘛干嘛。正常的孩子會有互動，會撒嬌，會分享他的喜樂，在家長的引導下慢慢變成家長希望的樣子，并時時給家長一些驚喜。
你能看到他在成長，慢慢地獨立，交了新朋友，對生活有了新的認識。
然而，自閉癥孩子就像永遠不會成長的動物，你喊他過來，有時候發現他其實聽到了，也聽懂了，但就是不愿聽從你的指令。
他跟你從沒有互動，除了他有需求的時候，才會拉你的手到他需要幫助的地方，例如：打不開的盒子、夠不到的玩具。
羅明在養育兒子的過程中，一點成就感也沒有。
從康復中心回來，羅杰情緒起伏變得非常大，因為東西學不會，也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情緒。心中的火也隨著年齡增長變得越來越大，每天羅明夫婦要面對著各種突發事件，還要一遍遍不斷地重復和解釋。
如果看到別人口袋有東西吸引他的話，羅杰就會伸手去拿。
對方要是知道羅杰的病還能理解，尷尬的是往往對方是陌生人，這時羅明夫妻倆常常要一個勁地道歉、解釋。
“最常聽到的也是最怕聽到的就是別人說，這孩子真沒教養。”但事實上，他倆在教孩子方面，下的功夫可能是普通父母的成千上萬倍。
他們也嘗試過語言訓練，可教他五個字，他花了一個半小時也記不下來。他也會嘗試著說出來，可是別人聽不懂。
羅杰知道蘋果香蕉杯子電視機，也知道飛機火車輪船，這個世界他已經認識了九億分之一，他已經很棒了，但還有一些東西，多少他也應該知道一點，但是他卻無法知道，譬如說憂傷……
別著急去廚房翻冰箱，冰箱里沒有憂傷，也不用拉抽屜，玩具柜里也沒有憂傷。你是找不到憂傷的，它太狡猾了，躲在一個誰都不知道的地方。
它沒有顏色沒有形狀沒有味道，看不見聞不到摸不著，想找的時候找不到，不找的時候突然就來了，羅明想到這些就開始憂傷了，憂傷來得突然，沒有一點鋪墊、過渡，打了羅明一個措手不及。
過年，奶奶要邀請伯伯、哥哥、姨媽、姐姐、姑姑、弟弟大大小小二十多人參加家族年夜會。
媽媽做大家最喜歡的食物和甜食，把家里裝飾起來，在客廳搭一張長餐桌，保證每個人都要有座位。家里到處都是鮮花，擦得锃亮的家中燈光璀璨，餐桌上擺放好看的瓷器里面裝著糖果、點心。
人員到齊后，年夜飯開始了，當大家舉杯慶賀，還來不及反應之時，羅杰快如閃電般抓起左手的杯子，將兩杯酒倒進了盛面條的碗里。同時臉上帶著無辜的表情，好像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羅杰!”
小微拉住羅杰的胳膊，拍打他的手，帶他離開了飯桌。但是太晚了。羅杰變得狂亂起來，他咬著媽媽的大拇指，又踢又打，拼命掙脫她跑了。
當著大家的面，他尖叫、咒罵著跑過走廊，“砰”的一聲，重重地摔上門跑了出去。客廳里一片沉寂。幾秒前大家欣喜的心情消失，奶奶那句：“祝愿我們家每個健康的話還末說出口。”
羅明尷尬地看著一桌人的表情，他們努力掩飾著自己的不安和憤怒。他沒有不安，也沒有憤怒，只是仿佛有什么狠狠地擊中了他，他只感到悲傷，令人頭暈目眩的悲傷。
他想閉上眼睛，就這樣離去。漸漸地，大家回過神來。奶奶和姑姑開始收拾，把餐具拿去廚房清洗，把碗碟裝進洗碗機，也許，應該把這次晚宴洗個干凈。
現在，每個人都想幫忙，必須要做點什么具體的事兒，得讓這個夜晚回到正常的軌道。三歲的妹妹覺得奇怪，羅杰哥哥為什么那么憤怒?姑夫制止了她，不讓她繼續問下去，哄她到旁邊玩。
餐桌旁只剩下羅明和小微。他們看著彼此，心里知道這是他們必須承受的，其他人不能理解，也無法幫助他們，他們深知這樣的事實。
羅杰跳了起來，一溜煙消失在走廊盡頭。幾分鐘之后她姑姑皺著眉頭回來了，對羅明搖頭、眨眼，示意羅明從客廳出來。走到衛生間，羅明看到羅杰坐在地上，
小微化妝盒里的東西撒了一地，羅杰用口紅、睫毛膏和面霜，把臉涂得紅一塊、黑一塊、白一塊，還用半管發膠，把自己的頭發做成了金字塔的形狀。
“住手！”羅明幾乎要憤怒地大聲叫出來，但他忍住了自己，溫和地責備羅杰說，這會讓媽媽傷心難過的，然后幫他洗掉。
這一個月，羅杰天天拖著小微去超市買東西，不給買就撒潑耍賴，旁人的指指點點讓小微臉上無光。她抹著眼淚去收拾東西，想回娘家。可翻遍了衣柜，卻發現自己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
自己過的這是什么日子啊？八年了，吃的是羅杰攪和得亂糟糟的剩飯，穿的是夜市里二三十塊錢的地攤貨，連睡覺都不能安安心心地早點躺下……
有時晚飯吃的是餃子，剩下一大碗她收在冰箱里，早上起來想熱一熱當早飯，卻怎么都找不到了——猜來猜去，多半是羅杰半夜里吃光了。
走在路上，羅杰要是看見別人拿著飲料喝，就跑上去把人家手里的飲料搶下來，仰著脖子就開喝。她要賠人家錢，碰見好說話的，笑笑擺擺手就走了，碰見脾氣不好的，怒氣滿臉地訓她兩句，也是常有的事。
小微帶兒子出門買東西，一出門，兒子就像掙脫了韁繩的野馬一樣到處亂跑。小微在后邊喊著攆著也追不上，保安幫忙拉著他，他還對人家揮拳頭。
有時坐公交車遇到沒座，他就把人家從座位上拉起來，自己一屁股坐下。人家看看他的神態舉止，也就不和他一般見識。
可她得趕緊跟人家道歉說好話。
有段時間羅杰像是油桶邊偷吃的老鼠，熟練地拆開包裝袋塞進嘴里悉悉簌簌。
吃完就變成大搖大擺的貓，重新享受外界普通的天光。有時吃得撐了，只能用兩根手指輕輕插進自己的喉嚨，讓食物傾瀉而出。
暴食是會對自己身體造成傷害的，小微明白這種行為是絕對病態，只能二十四小時看管羅杰不能讓他再吃零食。
想著想著，小微慢慢停了手，坐在床邊放聲大哭起來。
小微所有耐心都被磨光，有時崩潰起來悄無聲息，她感覺自己的體內像是有座鐘在走，一秒一秒卡著時間，快不得。盡管她想此刻速速過去，最好快得連記憶都來不及保留。
她覺得自己的生活在這炎炎夏季是發了潮的被褥，她披著厚重的被褥，感到有些窒息。
她恐懼入睡前閉上眼感受到不安的黑夜的那段時間，回憶最會擾亂人的呼吸，大腦為了安慰她而編造出無比真實的情節，現實醒來只會更加難過。在房間的大床上，小微輾轉焦躁，思緒如每次在凌晨四點五十二分醒過來般變得無比清醒，然后再用一個小時去繼續中斷的夢。
一天的時間開始驟然縮減，她期盼的是每一個心慌慌中迎來的天明，白天的日子也像是一匹被突然剪斷的白布，粗糙暗淡而冰涼。
時斷時續的悲傷像信號不好的通話，偶爾接在她身上，不斷的讓自己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越這么想，越思考眼前是什么。
一天中除了睡覺。羅杰就是在跑，誰都想象不出，他這么一個小小的身體何以蘊藏了那么巨大的能量。火山再猛烈也只是一陣，噴發完也就停了，他不是，永遠在跑，永遠在路上。
每天的睡覺，不過是為下次的奔跑積蓄能量。
他不停地跑著，一刻也閑不下來，電動玩具后面都有一個開關，不想玩了關掉開關立即停下。每次看到兒子從屋這頭跑到那頭，羅明多么希望兒子身上有個開關。
樓下鄰居家的男人身體不好，出來進去坐著輪椅。那家女人50來歲，因為噪音的事上來過好幾次：“看好你家孩子，別成天弄出那么大動靜。我丈夫心臟病下了好幾個支架，受不了噪音的刺激。”
小微只得連連道歉，看著她怨氣沖天地轉身下樓。
白天小微干活的時候，都會把羅杰關在小臥室，讓他自己玩。
等她忙完手里的活，就帶他出去玩。即便是這樣小心翼翼，出來進去偶爾和樓下的鄰居碰面，他們還是臉色黑沉，對她的殷勤討好毫不搭理。
有一天晚上，羅杰因為點小事發脾氣，又蹦又跳大聲叫嚷，又折騰到了將近十二點。小微怎么勸哄他都不聽，氣得羅明狠狠罵他兩句，他才老老實實去睡覺。
第二天一早五點多鐘，羅明門外傳來“啪啪”的敲門聲驚醒，揉著眼睛去開門。
一個不提防，門被人從外面一下子拉開，呼啦啦涌進來男男女女六七個人，有的人開始指責“你們家是不是有病，大晚上不睡覺，經常三更半夜，在上面連蹦帶跳鬧，怎么，不想活啦！最后狂歡？”
“家里有病人，多次上來給你們講小聲點，你們一如繼往的，你當我們是軟柿子。”
“你會不會說話，孩子那么小，好動不行嗎？”小微爭辯道。
“你們大人也沒消停啊！連吵帶罵的，再說了，你的小孩都那么大還智商低嗎？連個小孩都教育不了？你們全家是夜貓子，當別人都不用睡？”
原來，昨天晚上羅杰鬧這一通，讓樓下的老兩口忍無可忍，給兒女親戚們打了電話，讓他們上樓交涉。
羅明自知理虧，連忙給人家說好話。可人家不為所動，要求他們盡快搬家，還說要是因為羅杰這么折騰，他家老爸心臟病發作，有個三長兩短，羅明是要負責看病治療的，并揚言要羅明夫婦賠償自家巨額精神損失費。
“你這個人這么缺德，我們家小孩也是病人，我們也要正常工作生活”。
小微爭辯了兩句，結果老人的兒子掄拳就打。
場面瞬間混亂起來，最后鬧到居委會，羅明再三道歉后才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