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傷痛
自四歲的時候被確診為孤獨癥,羅杰的記憶也就沒有了童年,小微所指的是大多數人所經歷過的那種童年,也就是羅明和小微他們所經歷的童年,那種屬于田野和街道、屬于爭吵和賭氣、屬于無知和無憂的童年。
這樣的童年是貧窮、疾病和死亡都無法改變的。而羅杰的童年猶如籠中之鳥,在陰暗的屋子里成長,喪失了一切愿望的童年墻壁阻斷了他與歡樂之間的呼應和對視。
他能夠聽到外面其他孩子的喧嘩,可是他只能呆在死一般沉寂的屋子里。門開著,他不是不能出去,而是用別人的話說是“現在找不到鑰匙,盡管門開著,還是出不去”。
小微對這樣的生活開始充滿了恐懼。對生命意義的追問常使她從夢中驚醒。
長時間憂郁下,她逐漸發現了自己腳步的拖沓,情緒的變化無常,記憶力的衰退,最近甚至常常在睡夢中哭泣。
起初幾個晚上,夢里都是別人,她自己不在其中,只是一如往昔不斷走馬觀花,而她只是從畫中出來。所有的聲音、情節、心緒定格為線條、色彩、明暗與純度。
那些起初在夢境中貫穿始終的佛音沒了蹤跡。她覺得自己離這個夢更近了,又或是,它再次奔向她時,已經成為她猶疑瞬間的一部分,成為她生活的倒影。
影子的混沌與搖擺早已一同構成她內心的不安。早上醒來時,小微覺得頭暈暈的,直到中午也甚是滯重。夢中的細節仍反反復復纏繞在心間,和即將要看的材料混合在一起。
其間伴隨著各種晨間雜音,漸漸又成為剛剛夢境的配樂。她突然覺得記憶中熟悉的佛樂又回來了,只是這次,它們不是從寺院或者街頭廣播傳來,而是從她身邊,最近的身邊。這種氣氛讓她經歷著的每一個此刻也總是伴隨著過去,而過去的聲音又成為現在的一部分,羅明看到小微神色恍惚,像往常那樣拍拍她的背。
移動身體的瞬間,她的指尖不經意觸到羅明的手指,又是一怔。她意識到自己走神,又想到重要的事情還沒有說,但覺得說了,就會變成訴苦。而那時她的心境,完全受不得任何訴苦,哪怕是從自己口中講出的。言語懸置,她像愣在空氣中,直到羅明困惑地問道:“沒事吧?”她顫聲問:“你打算一直這樣嗎?”
“什么?”
“不工作,就待著。我是不知道去哪里,你也不知道嗎?”
“你要說什么啊?”羅明不耐煩起來。
“我要說什么你不知道嗎?”接著她開始哭,低聲抽泣。
他驚訝,只得溫和地說道:“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她不說話,只是滿臉淚水,鼻涕被硬生生吸著,看不出來。羅
明的手從她額前的頭發摸到耳朵附近的頭發。一種絕望被另一種絕望追趕著,似要稀釋,但前面的絕望依然最深重,不可阻擋。她迅速平靜下來,再看向羅杰,又覺得他和往常一樣。
“我不像你,我沒有選擇……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做什么,所以我說的拒絕,是逃避。可你是為什么啊?
你的一切都是現成的。你隨時可以帶,可以試試看……痛不痛苦……你是真的因為痛苦才想去工作嗎?我不明白我為什么在這里,我也不明白我為什么這里瞎混。
”我更不明白為什么是我?”
“為什么是我?”
“老天爺為什么這么對我?”
“我做錯了什么?”
她說了哭,哭了說未擦拭的淚水在她臉上流動,顯得情緒波動極大。她走到門邊,關掉燈,樓道的光把她的臉映出小半邊黃灰色輪廓。
周圍的事物終于變得無法辨識了,她認為她已經跨出了之前所有的邊界。
她曾聽人描述過這一時刻,當揚帆起航,當終于看不見陸地的輪廓時的心情。她想,人們經常描繪,有關這一刻內心當中不安與興奮混雜在一起的情感經驗,應該跟她開著車漸漸駛入陌生區域的心情非常相近吧。
這種心情就是在她轉過一個彎道,發現自己駛上了一條環繞一座小山的盤山公路時,襲上心頭的情緒。她能感覺到左側是陡立的山崖,只不過由于路邊樹木叢生,繁茂的枝葉使她沒辦法看清罷了。那種不知前路如何的感覺陡然間涌上心頭,她得承認自己當真感到了一陣輕微的恐慌--這種感覺又因為擔心自己也許完全走錯了路而變本加厲,唯恐自己正南轅北轍地朝荒郊野外飛馳而去。
這種恐慌只不過一閃而過,但卻讓她放慢了車速。
“等我們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們將怎么辦?”這個問題一直無法回答。
即使她確認自己已清楚知道要怎么做,可她認為,在這個問題上他們有責任去對抗現實。對所有她們這樣家庭的母親而言,重新生一個,對這些問題進行深入的思考就更是一種父母責任了,唯有如此,他們每個人才可能為自己贏得“尊嚴”而更好地努力。
小微對羅明說:“咱們再要個孩子吧。”
“你不打算給羅杰生個弟弟或妹妹嗎?”
“如果再生一個,將來就有人照顧羅杰……”
遇到別人勸羅明再生一個,羅明知道他們的動機是善良的,每次都嘻嘻哈哈插科打諢地敷衍過去,但對小微提出再生一個他就沒好脾氣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別人說話他可以不計較,但是只要是小微跟他說這些話,他就只想放狠話。所以小微每次舊話重提,他就惡狠狠地說:“要不,你跟別的男人生去吧。”
“你能保證再生一個是沒問題的?萬一生的還是這樣的,我們該怎么辦?”
小微覺得他們不會這么倒霉。自閉癥概率非常低,一千個小孩中可能才有一個,沒有誰會這么倒霉!
--是嗎?!
“兄弟,也不能總是別人家的孩子得自閉癥。”一個朋友安慰他的話言猶在耳。
如果只有一個孤獨癥的孩子,他的人生百分之百就輸了;如果他還有一個普通的孩子,他就只輸了一半……
理論上,他的人生還沒有完全輸掉--如果我生一萬個普通孩子,失敗就被稀釋得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計了。
但他卻生不了一萬個孩子。
他記曾經有個女孩告訴他,她還沒出生就帶著責任來這個世界。
她叫吳夢,從小吳爸吳媽就跟她說,吳哥是她世上最親的人,要她對吳哥好,無論如何都不能丟下他。
于是,打小吳夢的身邊就有個哥哥。
她小的時候還不懂哥哥跟其他人的區別,一直把父母的話放在心里,有些小伙伴罵哥哥是傻子時,她還會撿起地上的石子扔過去罵道:“你才傻子,你全家都是傻子!”
等她上了五歲,早就不再尿褲子尿床了,可哥哥還會尿在褲子上,她笑哥哥笨,吳媽就會輕喝一聲:“不許這么說,你哥只是學得慢了點。”
哥哥生病進醫院了,醫生說還得住院,這下又得分出人去醫院照顧,吳爸和吳媽忙得暈頭轉向,偏偏哥哥也不是個聽話的,在醫院里呆不住,趁人不注意自己拔了針頭跑了出去。
吳媽找了大半夜也沒找著兒子,只好告訴了吳爸,吳爸怕吳夢一個人在屋里不安全,索性背著她一起去了醫院。
吳媽看到睡得有些迷糊的吳夢,找不到哥哥的驚慌讓她的情緒失衡了,她惱怒地把吳夢從吳爸的背上掀下來,生氣地拍打著她的胳膊,咬著牙罵:“你為啥不好好看著你哥,要是你看管住他,怎么會病,又怎么會跑!你哥要是有事,都是你害的!”
吳夢被打清醒了,她無措地看著一臉扭曲的吳媽,還有一邊哀聲嘆氣地伸出手,卻最終沒有攔住吳媽的吳爸。
五歲的吳夢在茫然之后就是難過,卻也明白了一件事,哥哥有事,被罵的是她。
把這個關系換算一下,那就是,在吳爸吳媽的心里,她沒有吳哥重要,她突然打了個哆嗦,覺得很冷。
后來,哥哥被找到了,他在外面凍了半天,又沒穿鞋子,腳底都被硬物割傷了。
吳媽又哭又笑地撲過去,吳爸也跑了過去問長問短,看哥哥有沒有哪兒不舒服,他們全然忘了吳夢就孤零零地站在一邊。
折騰大半夜,一家人累了,只好在病房里囫圇撐到天亮再回家。
兩個大人就和衣在椅子上湊和著,吳夢躺在病床上跟哥哥一起。
哥哥身上還帶著寒氣,他傻傻地拉著吳夢說:“妹妹快過來啊。”
那時的吳夢還理不清自己的情緒,只覺得看著哥哥,有股悶悶的感覺溢了出來,她抿著嘴,悶不吭聲地背對著他縮進被子里。
哥哥的手在被子里摸索了一陣,往妹妹手里塞了件東西,她不要,又推了回去。
哥哥固執地又塞了過去,她又推,他又復塞,來往了好幾次,吳夢很不高興地捏著那玩意兒往被子外一扔,哥哥急了,叫了出來,爸爸媽媽被驚醒了。
亮了燈,哥哥一臉委屈地看著吳夢,眼巴巴地說:“我撿回來的,妹妹把它扔了。”
吳爸當即就趴在地上找,沒找著,哥哥就有些鬧脾氣,加上吳爸本來工作就累,又一夜沒睡,情緒也不太好,就揉著太陽穴怪吳夢:“你咋能把你哥給你的東西扔了?太不懂事兒了!”
吳夢眼睛一酸,差點就要哭出來,她猛的一拉被子,把自己裹了起來。
她慢慢明白了,哥哥跟自己是不一樣的。
吳夢上學后,吳爸吳媽的工作更忙了,吳哥幾乎就交給了吳夢,她去哪兒都得帶著他,她上課,他就在門衛室里玩,下了課兩人再一起回家。
整個童年時代,她沒有一個朋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人人都知道她有一個傻子哥哥,所以嘲笑她,覺得跟她親近了也會沾了傻氣。
唯一一次,有個同學過生日,也約了她,她欣喜若狂地赴約,那種場合自然不能帶上哥哥。
可他不依不饒,竟然追著去了。吃蛋糕的時候,一群少男少女玩瘋了,追著在其他人臉上涂奶油,吳夢也不例外。
其實那一刻,她很高興,那意味著她被接納了,有同齡人的快樂了,可哥哥把一切都破壞了。
他以為那個在吳夢臉上涂奶油的人在欺負她,直接沖過去打人家。
哥哥比他們大七歲,長得又壯實,把那人的鼻梁都打斷了。
吳夢傻眼了,她看著那個把她護在身后,以為自己是個勇士的哥哥,心里卻無限荒涼,其他人看她那種鄙夷又可憐的眼神刺得她恨不得蹲在地上縮成一團。
他為什么要出現在自己面前,為什么要破壞掉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友誼?
他是她哥嗎?不,是她的債主,天生就是來向她討債的!
后來,吳家賠了一筆錢把事兒了了,可吳夢卻徹底被孤立了,誰敢靠近她?萬一她那個傻子哥哥又把人打得斷胳膊斷腿了咋辦?
上大學那幾年是吳夢最快樂的時候,因為不用走在路上時也要注意哥哥是不是跟上了。
畢業后,她原本已經在外面找好工作,可哥哥又惹出了事兒。
他有天想去救一只樓頂上的貓,結果沒站穩摔了下來,吳爸看見了這一幕,沖過去墊在他身下,最后他沒事,吳爸的腰卻傷著了。這一傷,吳爸的工作只好打了內退,吳媽一個人又照顧不過來,只好叫吳夢回來。
她想拒絕,她媽媽就哭了,他們愧疚得情真意切,卻也要求得理所當然。
吳夢把電話攥得死緊,她是真的很想沒有良心一回,可她又做不到,這么些年,她已經默認自己要照顧他們一輩子。
有些東西,就像緊箍咒一樣天天在耳邊念,盡管很討厭,但下意識的反應已經形成了。
她回去那天,哥哥去接她,嘴咧得很開,“說妹妹回來了啊,以后又能在一塊兒了。”
吳夢冷冷地看著他,想大聲質問他,為啥要去救貓?結果蠢得把爸爸弄傷了。
其實她也知道,自己并不能在外逃避多久,可人一旦有了借口,就會死抓著不放,好像假如沒有發生,一切就可以不同似的。
她感覺一切又回到了少年時期,她的生活就是不停地看著哥哥,不停地替他收拾爛攤子,不停地圍著哥哥轉。
吳夢二十八歲才結婚,她自己談過戀愛,也相過親,可對方得知她有一個傻哥哥之后都打了退堂鼓。是啊,誰愿意要這樣一個負擔?現代人誰活得沒有壓力?誰都想活得自在些。
后來,她有了兒子,戰戰兢兢地看著他長大,兒子喊出第一句媽媽時,她哭得很厲害,心里也終于落下了一塊石頭。
兒子是正常的,她的家族基因并沒有壞,只有哥哥的病是命運開的玩笑。
兒子五歲的時候,吳夢跟人合伙開了家服裝店,生意很忙,所以沒辦法,就把兒子交給吳媽照顧。她跟吳媽叮囑少讓兒子跟許哥接觸,哥哥力氣那么大,又沒輕沒重的,萬一把兒子傷了怎么辦?
吳媽都答應得好好的。
可那天,吳夢正在店里幫助顧客挑選衣服,眼皮突然跳得厲害,果然,她媽打電話來說出大事兒了!
原來,哥哥偷偷帶著兒子去騎車,結果自行車翻了,兒子的頭被磕破了。吳夢趕到的時候,兒子已經昏了過去,頭上一片血漬,皮膚白得有些透明。
吳夢差點沒站穩,她晃了晃身體,咬著牙把兒子送去了醫院,醫生說孩子顱內有淤血,有一定的可能會壓迫到視覺神經。
換句話說,兒子可能失明。
吳夢徹底崩潰了,她狠狠抽了吳哥一耳光,罵他:“你要害了我兒子,我跟你沒完!”
她像只失控的獅子沖著哥哥發泄,吳母過來勸架,說:“你哥也受著傷呢!”
是呢,哥哥胳膊流出的血凝固了,又在她的拉扯下被她撕開了口子,腿也腫得發抖,可吳夢卻覺得他活該,比起她兒子可能會瞎,這點痛算什么!
過了好一會,吳夢才想起來問媽媽:“我不是說過不要讓他倆在一塊嗎?為啥他們會一起去騎車?”
她生的兒子她知道,有點認生,一般不會跟人出去玩。
吳媽支支吾吾了半天,吳夢聽明白了,媽媽是故意的,她就是想讓哥哥跟兒子多接觸一些,最好,能產生深厚的感情。
她是在替哥哥籌劃以后呢!
哥哥不知道生活的壓力,冷了只管要穿,餓了只管要吃,世界再殘酷也與他無關,他在他的世界里稱王稱霸,過得極為瀟灑。
而吳夢卻會被生活摧殘得提早老去,說不定當她成了一個佝僂老嫗時,哥哥還會像頭蠻牛一樣健壯又天真。
所以,吳媽對外孫也灌輸著要對舅舅好的思想,這樣等吳夢老了,她的兒子就會接過照顧哥哥的擔子。
吳夢腦子一嗡,她不想讓吳哥和兒子親近,為的就是不讓兩人發展感情。
她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就已經背負著照顧吳哥的重擔了,她這輩子是無法掙脫了,可她兒子的人生不應該戴著這把枷鎖。
所以,媽媽憑啥安排她兒子的人生?結果還可能害得兒子失明?為什么要為了一個傻子,拖累兩代人?討她一個人的債還不夠嗎?憑啥還要拉上她兒子?!
崩潰的吳夢尖著嗓子把幾十年來她受的委屈通通罵了出來,罵爸媽自私,自己沒本事就拉上她墊背,害了她一輩子不夠,還想害她兒子!
她回憶起自己貧乏又可憐的童年和少年,因為哥哥,她被人奚落,被人嘲笑,也被人孤立,高中因為要照顧哥哥,她的學業也受了拖累,要不然,她本可以考更好的學校。
后來,她喜歡的人因為哥哥放棄了她,現在的婆家也因為哥哥的存在輕視她。懷兒子時,婆婆甚至說:“要生出來像你哥那樣的,我們可不管啊。”
那時她死咬著牙,嘗到了血腥味兒,卻沒法反駁,哥哥的傻活生生地擺在臺面上,她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只好忍著。
她仿佛,從來沒有肆意過,一個傻子就足夠讓她的人生染成灰色。
罵到最后她蹲在地上哭了,最后她打了一個哭嗝說:“如果早知道活著這么累,我情愿你們從來沒有生下我!”
吳夢罵完一通就被醫生叫走了,她也沒管爸媽是啥臉色。痛嗎?悔嗎?那也是他們應該受的,早在他們懷著再生一個孩子來照顧傻子的想法時,對她就已經很不公平了。
醫生那邊是個好消息,兒子顱內的淤血散得很快,應該不會失明了。
吳夢重重地松了一口氣,一連幾天不離醫院,觀察兒子的病情。
那期間,只有吳媽來了幾回,吳夢也沒放在心上,她知道那天她罵得太狠了,他們心里肯定有想法。可她不后悔,他們也該反省反省了。兒子終于可以出院了,視力雖然受了點影響,但好歹沒有失明,只要注意點還是沒啥大礙的。
吳夢也覺得該回去看看哥哥了,說來她也覺得奇怪,以前哥哥從來沒有這么多天不出現在她面前的。
她回娘家的時候,吳爸好像已經等她很久了,他說:“讓你受委屈了。”
吳夢已經不是情緒激動那會了,聽到這話有些別扭,有些自嘲地說:“還說這些干啥,這么多年都過來了。”
她早就接受了。
吳爸說:“你罵得對,這對你很不公平,我們覺得你辛苦,卻沒想過這也是我們逼的。”
不,或許是想過的吧,但是沒有辦法,他們需要一個接任者,于是忽視了她的委屈。他們想通過自幼捆綁的方式將他們綁在一起,好讓吳夢扔不掉哥哥,可這又何嘗不是逃避做父母的責任?
所以,這些天他們沒有再讓哥哥去找妹妹。
吳爸深深嘆了一口氣說:“你哥該是我們管的。”
吳夢心口猛的一跳,總覺得有哪兒不太對勁,她有些結巴地問:“你,你們打算咋管?”
吳爸說:“我跟你媽現在還能動,管得住他。”
至于動不了的時候……吳爸沒有具體說,但吳夢猜測,他們是想到時候把吳哥也一起帶走吧。
她覺得有些荒唐,又覺得有些無奈。
荒唐的是,當初他們任性地決定了自己的出生,現在,又任性地決定了吳哥的死亡;無奈的是,他們想用這種方式,減輕她的辛苦。
吳哥突然回來了,他看見妹妹,原本想沖過來的,但想起了啥,又收住了笑,慢騰騰地挪遠了。
吳夢看得有些氣悶,卻又有些心疼。
于是,她喊了一聲:“哥,你手里拿的啥?”
“哦,花和樹莓,你愛吃的!”
吳夢以前帶他去爬過山,說過自己喜歡花還喜歡吃樹莓,他都記下來了,不能去看妹妹的時候,他就跑去山上,摘花和樹莓。
他說:“樹莓好難找,我找了很久,你看我手都劃破了。”
吳夢低下頭,突然有些眼酸。
她想起了小的時候,人家罵哥哥是傻子,她撿石子扔過去,那些人也扔過來,哥哥就擋在她面前。
生日事件之后,哥哥知道自己錯了,為了讓她不生氣,就跑去那個被打的男同學那兒讓他打回來,結果人家更覺得他傻得厲害,更不想理她了。
大學時每次她回家,他都會把藏起來的好吃的給她……
她無法定義這些過去是不是美好的,卻也無法否認這是一個人最真誠的部分。
這個人,是她哥哥啊。
她并不愿意,卻也陪了三十多年的哥哥。
吳夢找來醫箱,替哥哥清理傷口,她說:“你別再去了,下回我帶你去,你乖乖的哦。”
包扎好了之后,哥哥認真地盯著繃帶,神情一片天真。
吳夢看著他想,他來到這世上,卻看不到世界更多的樣子,他只能無知地呆在自己的世界里活著。其實,他比自己更沒有選擇權。
生命本無辜,也許有些人就是要接受這樣的宿命。
比如吳夢,比如吳爸吳媽,比如小微,比如羅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