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座略顯陳舊的小院里,陽光似乎都帶著幾分小心翼翼,不敢肆意地灑落在每一個角落,仿佛也怕驚擾了這看似平靜卻暗潮涌動的生活。
“姐姐,你在嗎?”李小雙邁著輕快的步子來到姐姐李香玲臥室的門前,伸出小手輕輕敲了敲那扇有些斑駁的門,隨后微微探出頭,目光急切地朝屋里掃去。然而,屋內空空蕩蕩,寂靜無聲,哪有姐姐的影子。“咦,人呢?”小雙小聲嘀咕著,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心中涌起一絲疑惑。
“媽,姐姐不見了。”小雙轉身,朝著正在堂屋忙活的后媽喊道,聲音里透著些許焦急。
“不見了就不見了,死了最好,這養不熟的白眼狼,我就說嘛,姑娘的胳膊肘都是往外拐的,李家老二你個死鬼生的,哪有咱家小雙乖,你看這孩子,從小就知道疼媽,哪像那個敗家娘們兒,一天天也不知道在干啥。”后媽一聽這話,頓時火冒三丈,嘴里罵罵咧咧的,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李香玲的臥室前,飛起一腳就踹開了那扇本就不怎么結實的門,發出“哐當”一聲巨響,在這安靜的小院里顯得格外刺耳。她手里緊緊攥著掃帚,一邊用力地拍打著門框,揚起的灰塵在空氣中彌漫,一邊挽起袖子,露出那粗壯的胳膊,惡狠狠地對著坐在一旁悶頭抽煙的爸爸吼道,臉上的橫肉都跟著抖動起來,往日里那刻薄的模樣此時更是展露無遺。
“我嫁到你們家,那可是你們家的福分吶,你也不想想,要不是我給你生了個兒子,天知道你會死在哪兒,哪還有現在這安穩日子過。趕緊吃飯,吃完了咱還要去趕集呢,兒子,咱娘倆走,去外婆家咯。”后媽發泄完,氣呼呼地扔下掃把,一把拉住李小雙的手,拽著他頭也不回地就往院外走去,那風風火火的架勢,仿佛這院子里的一切都入不了她的眼,只有她和兒子才是最重要的。
爸爸依舊坐在那里,沉默地抽著煙,繚繞的煙霧在他眼前升騰,模糊了他的面容,卻也藏不住他眼中那復雜的神色。許久,他才緩緩起身,默默地吃完了飯,又像往常一樣收拾好廚房,這一系列動作機械而又沉悶,仿佛他只是這生活的一個旁觀者,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收拾完后,他在原地頓了頓,像是在積攢著某種勇氣,這才抬腳朝著李香玲那已經被踹爛的臥室門走去。
站在門口,爸爸看著那扇破敗的門,微微嘆了口氣,那原本如寒霜般的眼角此刻盡顯滄桑,歲月的痕跡在他臉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溝壑,每一道都似乎藏著說不出的故事。他的目光緩緩地掃過整個房間,那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物件一一映入眼簾,最后停留在了他親手做的茶幾上,茶幾上那疊稍有褶皺的稿紙,像是有著某種魔力,吸引著他的目光聚焦過去。
他伸出那雙粗糙且布滿老繭的手,那是多年勞作留下的印記,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翻開了稿紙的第一頁。一幅鉛筆畫就這樣呈現在眼前,畫中的場景宛如一個美好的夢境。畫面中間是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小女孩,臉上洋溢著純真的笑容,手里拿著一個五彩斑斕的風車,正歡快地走在一條寬闊平坦的道路上。道路的兩旁熱鬧非凡,有來來往往的行人,有的在駐足交談,有的行色匆匆;商鋪一家挨著一家,店門口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商品;還有一群小朋友在路邊嬉笑玩耍,銀鈴般的笑聲仿佛都要從畫里傳出來;汽車在馬路上飛馳而過,帶起一陣風,吹起了小女孩的發絲。雖是黑白畫面,可畫里的每一個細節都被刻畫得細膩而立體,人物的神態、衣物的褶皺,車輛的輪廓,都栩栩如生,仿佛是用黑白膠卷拍攝出來的珍貴照片,記錄著一段美好的時光。
爸爸看著這幅畫,陷入了短暫的回憶,嘴角似乎想要微微上揚,卻又被那沉重的現實壓了下去。他再次蘸了蘸有些干裂的嘴唇,輕輕翻過第二頁,剎那間,眼前的景象卻如同一把利刃,直直地刺進了他的心里,讓他一陣刺痛。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面容溫婉的女人,她的笑容里透著溫柔與慈愛,只是那笑容此刻在這黑白的色調下,卻顯得有些哀傷。這張照片已經裝在了一個精致的相框里,只不過相框并非掛在墻上,而是印刻在一座墓碑之上。墓碑前,跪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正是哭泣著的李香玲。她的臉上滿是淚痕,眼睛哭得紅腫,一邊用那稚嫩的小手擦拭著母親的相框,一邊抽噎著,淚水順著臉頰不斷滑落,仿佛匯聚成了一條悲傷的溪流,一直流淌到稿紙盡頭那太陽升起的地方,仿佛在訴說著無盡的思念與痛苦。時間仿佛就定格在了這一刻,畫面中只有這一大一小兩個人,一個是無助哭泣的小女孩,一個是已然被埋葬在地下,只能存在于記憶中的故人,那濃濃的哀傷隔著紙張都能撲面而來。
爸爸的眼眶漸漸濕潤了,這個平日里總是一臉冷漠,仿佛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男人,此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徹底卸下了那如寒霜般輪廓的偽裝,展現在臉上的是無盡的疲憊與無奈,還有那深深交織著的愧疚。他的嘴唇微微顫抖著,想要說些什么,卻又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是久久地凝視著那照片,思緒飄回到了過去的那些日子。
良久之后,他像是從那痛苦的回憶中掙扎出來一般,深吸一口氣,翻開了稿紙的第三頁。這一頁展現的畫面卻又是那樣的殘酷,讓人看了心生不忍。畫面中,一個叉著腰、滿臉怒容的女人,手里緊緊地拿著一根棍子,那棍子高高揚起,順著她揮動的手朝著仰著頭、跪在地上、撇著嘴的李香玲揮去。李香玲的眼中滿是驚恐與委屈,頭發凌亂地散在臉頰兩側,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爛爛的,鞋子更是破舊不堪,那小小的身軀在這棍棒的威脅下顯得如此脆弱,仿佛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倒。而在那婦人背后堤壩坎的角落里,只有一個蹲著抽煙的蕭瑟背影,那是爸爸自己啊,他就那樣默默地蹲著,仿佛被抽去了靈魂一般,只是麻木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在他的身后,是一個滿臉擔憂看著這場景的小男孩,正是李小雙,他的眼中透著害怕與無助,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爸爸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他一頁頁地繼續翻看著后面的稿紙,第四頁、第五頁、第六頁……每一頁似乎都承載著李香玲那些不為人知的痛苦與委屈,那些被壓抑在心底的情緒仿佛都通過這一幅幅畫面、一行行文字宣泄了出來。直到翻到最后一頁,這一頁終于出現了字跡,那娟秀工整的字跡上卻沾染了些許血跡,觸目驚心,仿佛能看到李香玲寫下這些字時那決絕又痛苦的心情。
爸爸湊近了些,逐字逐句地讀著那上面的內容,每一個字都像是重錘一樣,一下下地敲打著他的心房。
“爸爸,你好!
請你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我走了。我知道因為我的存在,讓這個家變得如此狼狽,我就像一顆不合時宜的石子,硌得這個家處處都不舒坦,所以我決心成全你們,也懇請你和她成全我。在這個家的每一天,我都能感受到自己是多余的,我的存在給你和你的家人帶來了諸多麻煩,我不想再這樣繼續下去了,我想逃離這無盡的痛苦與壓抑。弟弟是個好孩子,雖然現在我心中對你們的恨還無法彌補我內心的傷痛,但我也明白,他是無辜的,他對我好,我都記在心里。還是感謝你們至少到目前為止給了我讀書的條件,那是我在這個家里為數不多能感受到的溫暖了。最后,我想說的是,請照顧好小雙,祝你和你的家人幸福,再見!
李香玲
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
讀完這些字,爸爸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他呆立在原地許久,手中的稿紙不知不覺滑落到了地上。突然,他像是從夢中驚醒一般,猛地轉身,把稿紙扔到一邊,發瘋似的沖出了房間,那急促的腳步聲在這寂靜的小院里回響著,緊接著,他又奔出了家門,朝著后媽和小雙離開的方向快速追了上去。此刻的他,眼中滿是堅定,每一步都邁得堅實有力,仿佛要去追回那即將失去的珍貴東西,那曾經被他忽視、被他傷害的親情,此刻在他心中變得無比重要,他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不管前方有什么困難,他都要去彌補自己犯下的過錯,去把李香玲找回來,讓這個家重新找回那份本應有的溫暖與和睦。
陽光依舊灑在小院外的小路上,只是那奔跑著的身影,帶著滿心的愧疚與悔恨,在這光影中顯得如此落寞又急切,不知道他能否追上那離去的腳步,能否找回那份差點就永遠失去的愛與牽掛。而李香玲,那個懷揣著傷痛與無奈離去的女孩,又會走向何方,是否能在這茫茫世界中尋得屬于自己的一片安寧之地呢?這一切,都隨著那漸行漸遠的背影,消散在了這午后的微風里,只留下那被踹開的門,那散落一地的稿紙,無聲地訴說著這個家的故事,等待著或許會有的轉機,或許再也等不到的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