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雞的打鳴聲劃破了夜空,那聲聲啼叫,像是宣告著舊時光的退場,新的一天正緩緩拉開序幕。李香玲早已將自己那間小小的屋子收拾妥當,毯子裹著被子,被她整整齊齊地放在了床頭。只是,這一夜,她未曾闔眼,雙眼滿是血絲,卻透著一種旁人難以察覺的堅定。
這漫漫長夜,她是在書案前度過的。昏黃的燈光下,她時而揮動畫筆,將過往那些或美好、或酸澀的回憶一一呈現(xiàn)在紙上;時而又提起筆,書寫下心中的萬千思緒。她畫著記憶里模糊的場景,畫著那個想象中媽媽牽著自己的溫馨畫面,可媽媽究竟長什么樣呢?她的腦海里一片空白,因為自她懂事起,就從未見過媽媽一面啊。除了那張貼在墳頭的黑白照片,媽媽的模樣再無跡可尋,那照片在歲月的侵蝕下,已然有些斑駁,就如同她那破碎的童年記憶一般。
過往的日子里,心酸是生活的底色。后媽那尖酸刻薄的嘴臉,總是在她眼前晃悠,每一句冷言冷語都像一把利刃,直直地刺向她那顆本就脆弱的心;父親呢,總是冷漠以對,仿佛她只是這個家里多余的存在,那漠視的眼神,讓她感受不到絲毫的溫暖。至于未來,會美好嗎?她不知道,也不敢去奢望。但有一點她很清楚,直覺在心底瘋狂吶喊,只要還留在這個地方一天,那所謂的美好未來就永遠不會降臨。為什么不會有呢?她也曾無數(shù)次在心底問過這個問題,可漸漸地,她不想再問了,因為她明白,再怎么追問,也不會有答案,一切似乎都已注定,徒留她在這痛苦的漩渦里掙扎。
到底是經(jīng)歷了多少苦難與折磨,才讓她做出如此堅定的決定啊?或許,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吧。她緩緩背起早已收拾好的行囊,那行囊沉甸甸的,裝著她為數(shù)不多的衣物和一些往昔的小物件,每一件都承載著她的故事。她伸出手,輕輕關掉了燈,屋內(nèi)瞬間陷入一片黑暗,仿佛她那黯淡無光的過往。隨后,她掩住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滿是傷心回憶的地方,一步一步,走得堅定卻又落寞。
她沿著熟悉又陌生的小路,來到了媽媽的墳頭。路邊的野草在晨風中輕輕搖曳,她俯身摘了一把,放在媽媽的墳上,眼中蓄滿了淚水,聲音帶著一絲哽咽說道:“媽,我走了,我想我也應該走了,對嗎?媽!”此時,天邊已然泛起了魚肚白,東方的太陽雖還未完全升起,可那絲絲縷縷的光芒卻已迫不及待地沖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將天際染得一片通紅,那柔和的光線灑在李香玲的臉頰上,映出了她那倔強又悲傷的輪廓。她緩緩站起身來,脫掉了那雙破破爛爛的鞋子,赤著腳,背著行囊,一步一步沿著小路向前走去,身影漸漸消失在那小路的盡頭,仿佛要與這黎明的微光融為一體,去追尋那或許存在的一線生機。
……
鄉(xiāng)場到縣里的班車還未出發(fā),街道兩旁的門市卻已然陸陸續(xù)續(xù)地開了起來,稀稀疏疏的。攤主們各自忙碌著,將今天要賣的貨物一一堆放出來,一時間,吆喝聲、談笑聲交織在一起,給這清晨添了幾分煙火氣。
包子鋪里,蒸籠里不斷冒著騰騰的熱氣,那滿是肉香的氣息,隨著清晨的微風,朝著李香玲的方向悠悠飄來。幾個趕早市的人正坐在店里,吃著熱氣騰騰的包子,就著稀飯和小咸菜,吃得津津有味。其中一個人一邊吃著,一邊不經(jīng)意地往外看去,目光突然定住,隨后喊道:“小玲…”
李香玲聽到喊聲,轉過頭來,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回應道:“范伯伯早上好,我要去城里找活路?!?/p>
范伯伯聞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當看到她竟然赤著腳時,不禁皺起了眉頭,疑惑地問道:“你的鞋子呢?鞋子都不穿,你怎么進城呢?”
李香玲抿了抿嘴,眼神閃躲了一下,低聲說道:“我的鞋子剛才在路上穿壞了,這不正要來買一雙嗎?”
“哦,這樣啊?!狈恫c了點頭,又接著問道,“你爸爸呢?沒有來送你嗎?”
“爸爸,爸爸在忙,討不空?!崩钕懔岬穆曇舾土?,雙手不自覺地抓緊了行囊的帶子。
“哦,對了,你的錄取通知書來了,在郵電局呢,本來等會兒要送到你們家去的,你看你能不能等會兒去取一下?!狈恫袷窍肫鹆耸裁粗匾氖?,趕忙說道。
“錄取通知書?什么錄取通知書?”李香玲一臉茫然,眼中滿是疑惑。
“是大學錄取通知書呀,你自己填的志愿你不知道嗎?”范伯伯也是一臉詫異,他怎么也沒想到李香玲會是這個反應。
“我不知道,我沒有填,我要走了,再見范叔叔?!崩钕懔釠]有絲毫猶豫,直接背著行囊轉身就走,徑直朝著去往縣城的班車上走去,那背影顯得有些單薄卻又無比決絕。
范叔叔看著這個小女孩的背影,忍不住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這什么世道啊,三封錄取通知書,一封北京大學,一封同濟大學、還有一封國防科技大學的通知書,我要是有這么個孩子,就真的出息了。”
說完,他便轉過頭去,繼續(xù)吃著包子。這時,整個包子鋪在座的幾個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盯著他,其中一人開口道:“范所長,是不是喲,就她那樣兒,是考得起大學的人喲?!?/p>
“哎呀,對頭,這幾天天天都來她的錄取通知書,說不定還有都不稀奇,這個娃兒可以喲,都是滿分喲?!绷硪粋€人附和著說道。
“我牙刷,是不是喲,這個成績,在我們這點怕也是給不起學費喲?!庇腥藵M臉懷疑地說道。
“哎呀,我說各位,你們都不曉得了撒,這些大學只要是考起了,進學校了,根本就不得找屋里頭拿一分錢,不僅如此,說不定每年子還要給屋頭寄點錢回來喲?!币粋€懂行的人趕忙解釋道。
“我錘子,是不是喲?”眾人還是不太相信。
“對頭,據(jù)說哈,這些大學,隨便哪個大學,每個月都有200塊的津貼喲?!蹦侨死^續(xù)說道。
“是不是喲?”大家依舊將信將疑。
“我的話你們都不信邁?”那人無奈地搖了搖頭。
“不是,聽說他那個后媽,歪惡得很喲,你看李家老二,跟娃兒她媽結婚的時候是板板正正的,再看看現(xiàn)在這個形象,人樣子都沒得了,唉,可惜了?!庇腥烁锌卣f道。
“我們縣能考上這些大學的娃兒,一只手都能數(shù)得出來的曉得不,一般的娃兒有能力讀個大專都不得了了,考這些學校,在我們這些山旮旯里頭,難得喲,真的難得喲。”又有人感嘆著附和。
“我牙刷,你過說喲?!?/p>
“哎呀,信就信,不信算了,老板結賬。”
“三個包子五角錢?!?/p>
……
李香玲登上了那輛去往縣城的班車,在車廂里找了一張靠車窗的椅子坐下。這椅子也是破破爛爛的,坐上去還會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仿佛在訴說著它歷經(jīng)的滄桑歲月。班車更是破舊不堪,車身早已銹跡斑斑,像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后視鏡掉了一個,車身上的漆也剝落了不少,露出了里面斑駁的鐵皮。車上的扶手或許是因為年久失修,或許是為了能多擠一擠乘客而被拆掉了,整個車廂顯得格外擁擠雜亂。
她從行囊里取出剛從衛(wèi)生院買來的碘伏和紗布,緩緩將微微握拳的左手伸展開來。此刻,整個手的傷口完全暴露在了眼前,那傷口因為長時間沒有得到妥善處理,已經(jīng)有些化膿,隨著她的動作,汗水混雜著淤血的膿水一下子涌了出來,那刺痛感讓她的眼淚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轉,可她咬著牙,強忍著不讓眼淚落下。她用棉簽小心翼翼地處理著膿血,每觸碰一下,都像是有針在扎一般,疼得她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處理好膿血后,她又輕輕地噴上碘伏,然后用紗布仔細地包扎了起來。做完這一切,她長舒了一口氣,就這么靜靜地坐著,眼神望向窗外,等待著發(fā)車時刻的到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變得緩慢起來,山里的云海隨著太陽的升起,如同一層層白色的海浪,在清涼的風的吹拂下,翻騰涌動著,那景象如夢如幻,美不勝收。山上的街道在云海的襯托和陽光的照耀下,金光燦燦的,仿佛披上了一層金色的紗衣,宛如童話世界里的伊甸園,美得讓人移不開眼。然而,李香玲的心思卻全然不在這里,對于這樣的美景,她早已司空見慣,此刻她的內(nèi)心被痛苦填滿,還無法擁有如此空靈的心境去欣賞這世間的美好,至少在她還沒有徹底擺脫過去的痛苦對心靈的侵蝕之前,是做不到的。
她只想快一點離開這個讓她充滿了敵意,充滿了厭惡,充滿了糾結,充滿了失望,充滿了矛盾的地方。在這里,每一個角落都似乎藏著那些不堪的回憶,每一張熟悉的面孔都可能勾起她心底的傷痛。她平靜的表面下,其實是五味雜陳的。父親的不作為,后媽的放縱,弟弟的懂事,先生的教誨,同學的羞辱,媽媽的墳墓,當這些處處的矛盾都指向這個小姑娘時,她似乎早已注定別無選擇。
她有的選擇嗎?她沒有選擇嗎?好像還是有的,至少當下這個選擇在她看來,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可以避開這些痛苦和創(chuàng)傷的最優(yōu)選擇,雖然這個選擇不能算是最好,但這已經(jīng)是她夢寐以求的選擇了。因為她知道自己除了這個選擇之外,實在找不到更好的選擇了。她想上大學,那是她心底一直以來的夢想,可在這樣一個家庭里,她深知那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能上到高中,已然是當下受教途徑的極限了,爸爸不允許,后媽更是百般阻撓,或許在她后媽看來,早一點把她嫁出去,換來的收益比起浪費資源供她讀書要好得多,也能讓自己過得更舒心愉快些。
車上的人越來越多,陸陸續(xù)續(xù)擠滿了進城的客人。有到鄉(xiāng)里來買鄉(xiāng)貨的,大包小包地拎著,臉上滿是收獲的喜悅;有進城走親戚的,衣著整潔,還帶著些自家準備的土產(chǎn);有外出打工的,行囊鼓鼓囊囊的,眼神里透著對未來的憧憬與忐忑。一時間,大包小包的行囊很快就塞滿了整個車廂,原本就狹窄的空間變得更加擁擠不堪。然后,售票員從外面用力把車門拉過來,一邊把客人們往里推了推,一邊嘴里吆喝著:“大家往里頭擠一擠哈,還有人要上車呢!”說著,猛的一腳將車門關了上來,這一擠,李香玲的頭不得不伸出窗外,只有這樣,她才能勉強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彼時,整個車里熱鬧非凡,吵鬧聲、吆喝聲、小豬仔的叫聲、雞鴨的叫聲交織在一起,聲聲入耳,吵得人頭疼不已,煩不勝煩。以至于車還沒有啟動,就已經(jīng)有人因受不了這樣嘈雜的氛圍,捂著嘴吐了出來,那嘔吐物的酸臭味瞬間在車廂里彌漫開來,讓原本糟糕的環(huán)境變得更加惡劣了。
“要發(fā)車了喲,你們個人扶好哈!”隨著一陣電流聲,發(fā)動機伴隨著一股濃濃的黑煙噴出而點燃,車身劇烈地抖動了幾下,仿佛在做著最后的掙扎。售票員又推了兩個人才擠上車來,上來之后又是猛的一拉,將前門關住之后,這輛破破爛爛的車才搖搖晃晃地慢慢開動了起來。
當汽車開動后,鄉(xiāng)場的人群中才趕過來一個中年男人,正是李香玲的父親。他手里拿著李香玲的錄取通知書,跑得氣喘吁吁的,額頭上滿是汗珠,眼神里透著焦急與懊悔。他望著遠去的班車,腳步越來越慢,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中滿是落寞與無助。
人性是什么?愛是什么?為什么愛,只有在當被失去了之后時候才會覺醒?這樣的結果是不是殘酷了一點呢?或許,生活就是這樣,充滿了無奈與遺憾,那些被我們忽視的、錯過的,往往在失去之后,才會讓我們追悔莫及,可那時,一切都已無法挽回了呀。李香玲的離去,就像是一道深深的傷口,劃在了這個看似平靜的小鎮(zhèn)上,也劃在了每一個知曉她故事的人心里,讓人不禁去思索,去探尋那關于人性、關于愛的真諦。
在這破曉時分,李香玲踏上了未知的旅途,她的背影雖單薄,卻承載著無盡的勇氣與希望。那遠去的班車,揚起一路的塵土,仿佛也在訴說著她那坎坷又充滿期待的未來。而小鎮(zhèn)依舊在那里,日出日落,見證著人們的悲歡離合,等待著下一個故事的發(fā)生,或許,那時人們會更加懂得珍惜,懂得愛吧。
車窗外的風景不斷后退,李香玲看著那漸漸遠去的熟悉景象,心中五味雜陳。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會是什么,但她知道,只要離開了這里,就離自己想要的生活更近了一步。她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拳頭,那包扎著傷口的手傳來隱隱的疼痛,卻也讓她更加清醒,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決心。
車廂里依舊嘈雜不堪,人們或是交談著家長里短,或是抱怨著路途的顛簸,而李香玲卻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她的思緒飄得很遠很遠。她想起了小時候那些為數(shù)不多的快樂時光,想起了曾經(jīng)在課堂上老師對她的鼓勵,想起了自己無數(shù)個日夜挑燈夜讀的場景,那些回憶,此刻竟成了她前行的力量,支撐著她在這顛簸的班車上,懷揣著對未來的憧憬,無懼無畏。
隨著班車緩緩前行,太陽也越升越高,陽光透過車窗灑在李香玲的臉上,那溫暖的感覺讓她微微瞇起了眼睛。她在心里默默告訴自己,無論前方有多少艱難險阻,她都不會再回頭了,她要憑借自己的力量,去書寫屬于自己的人生篇章,去尋找那個被愛與溫暖包圍的世界,哪怕要付出再多的努力,她也心甘情愿。
而在小鎮(zhèn)這邊,李香玲的父親坐在地上,久久沒有起身。他手里拿著那幾張錄取通知書,仿佛有千斤重。他的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出李香玲從小到大的模樣,那些他曾經(jīng)忽視的細節(jié),此刻都變得無比清晰,女兒的乖巧、懂事、聰慧,他怎么就沒有好好珍惜呢?他后悔自己的不作為,后悔對女兒的冷漠,可這一切,都已經(jīng)太晚了呀。周圍的人看著他,有人搖頭嘆息,有人小聲議論著,可再多的言語此時都顯得那么無力,無法填補他心中那深深的悔恨。
生活就是這樣,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給人以重擊,讓我們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但愿每一個人都能在擁有的時候,用心去感受,去珍惜身邊的愛與美好,不要等到一切都無法挽回了,才在那無盡的悔恨中追悔莫及啊。李香玲的故事,還在繼續(xù),她的未來,充滿了未知,卻也正因如此,才讓人充滿了期待,期待著她能在那廣闊的天地里,綻放出屬于自己的光彩,收獲那份遲到的愛與幸福。
班車在蜿蜒的山路上繼續(xù)行駛著,李香玲靠著車窗,漸漸地,疲憊感襲來,她閉上了眼睛,進入了夢鄉(xiāng)。在夢里,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漫步在大學校園里,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陽光灑在她身上,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溫暖。那是她心中的向往,也是她為之奮斗的目標,而此刻,她正朝著那個夢,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