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進步很多了。
比如,她不會因為今天多看了佛像一眼,沒有躬身跪拜,就覺得自己對佛不敬。不會因為路過了一個乞丐沒給他錢,就生出責己愧疚心。更不會因為路邊隨手幫了一個過路人就覺得自己干了天大的好事兒。
淡淡的,不承因果。
做事兒要在能力之內,不明情況之下的所有行為都可能是在助紂為虐。
一個畫師,她只在稿件里畫出了十分之一,他們就開始攻擊她。可見剩下十分之九,該離譜到什么地方。
趙方晴坐回臺階,手里拿著一個烤紅薯。邱言買飲料回來,靜靜在她身邊,夕陽灑在臉上。
八面七層,重檐斗拱,八面佛龕。南朝梁元帝承圣平間的無影塔造勢古樸。
接著剛才的話,趙方晴笑了一下:“我覺得我已經很心慈手軟了,如果我把我知道的看到的統統不改任何的,記錄下來。呵,這里面涉及太多人和事兒了……很復雜,人心的惡,怎么能用性別、職業、又或者階級來看待呢。我不想后續被別人過度解讀,不是因為我怕被誤會。我是希望他們能夠知道,善的是心,惡的也是心,和其他的職業、性別都沒有關系?!?/p>
邱言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是啊。人習慣于貼標簽這是使然,可是你考慮了這么多,恩……好像也沒有什么太大作用。”
耳邊響起悅耳的手機鈴聲。
邱言笑了一下,詢問趙方晴:“晚上要不要出去玩?”
“啊?”
邱言拽起她的胳膊,往大馬路上沖。
……
邱言道:“歲月流轉之間,好像只有她沒變?!?/p>
陸燦陽問“嗯?”了一聲。
邱言看了他一眼:“有很多事兒你不知道。”
陸燦陽扶額:“你們女生之間的事情,我怎么知道?!?/p>
邱言回過頭:“高二那年,有個同學總跟她過不去,和現在如出一轍的,各種往趙方晴身上潑臟水,你知道趙方晴脾氣好到什么地步嗎?!?/p>
陸燦陽搖了搖頭。
邱言道:“人家把她書包扔了,站在她凳子上蹦蹦跳跳,她都可以一聲不吭的把書包給撿回來,繼續跟沒事兒人一樣上課?!?/p>
陸燦陽和邱言坐在公交車最后面,看著坐在靠前帶著耳機的趙方晴。
陸燦陽表情僵了下來:“臥槽。”
邱言面無表情的繼續講:“她上大學,海市。剛開學第一周人家就往她身上潑臟水,說她校園霸凌別人。”
陸燦陽的下巴都快掉了。
“為什么?!”
邱言眼神黯淡:“因為她不怎么給人家說話?!?/p>
陸燦陽道:“有病吧?!她身邊都是些什么東西?!這幫玩意兒都靠什么活這么大的?”
提起大學,邱言更是氣不打一出來:“不僅如此,針對她的人各種做戲,總是營造一種趙方晴欺負他們的樣子,然后也是這樣,圈越來越多的人進來。那個時候才是她第一次崩潰,你都不敢想的,比現在還過分,他們想讓趙方晴沾上血,所以道德綁架她。從那以后,她就不是多么愿意和外人接觸。這種性格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她就是犟,還總是一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樣子。殊不知,人家就是打心底里要針對她,沒其他任何無辜原因。”
陸燦陽:“得,你別說了。再說我想打人了?!?/p>
邱言搖搖頭:“這種事情,之前我們實在看不下去要幫她出頭,都到他們學校門口了。趙方晴硬生生讓我們回去了。后來每次提到這些事情,她都哭。看她哭的多了,我們也就不提了?!?/p>
“怎么凈遇到傻逼?”
邱言深深看了她一眼:“盧緹之前總跟我說讓我在漢渠多照顧她,想來也是有原因的了?!?/p>
“這又怎么說?”
邱言搖搖頭:“從小到大,每次想要幫她出頭的次數兩只手都快數不完了。她初中住宿,那時她第一次離開家,初一時,因為一次她沒幫別人打水,人就帶宿舍孤立她?!?/p>
“不告訴家長老師?”
“告了。老師不信她。”
“……傻逼。就該干他們??!”
邱言皺皺眉頭:“她真的……不喜歡給別人添麻煩啊,可是,對于我們來說,她從來不是麻煩。我也很好奇趙方晴的性格。提起那些事情她又總哭……”
“我說實話,趙方晴有些窩囊,太軟弱了?!?/p>
邱言:“這話沒毛病?!?/p>
她沒再說話,和陸燦陽的臉上統一都是惡寒。
那些曾經,就像能施蠱的召喚術。
所以,做了錯事的人,隨著歲月變遷真的就能夠知錯就改嗎?他們恰恰是吃準了你這一點,然后肆無忌憚地來吸你的血。
對上,為犬。
對下,為鬼。
世界大雨滂沱,殊途同歸。
人不人,鬼不鬼。
……
“《反有組織犯罪法》?你怎么也開始讀這些了?”邱言問。
趙方晴搖頭笑笑:“多讀點書總歸是好的。黑暗之下的行走邊緣,有些東西再隱蔽,也終會無處遁形的。”
她的眼睛深不見底,心里的惡魔在不斷叫囂著:有本事你殺了我,殺不死我,我殺你全家。
一次又一次的,被人間的痛苦深深淹沒,令人窒息,無數次的揮刀自戕。
命運一邊促使她往仁愛的道路走,偏偏加注的卻是一個人通往“魔”的道路,這就是給她的考驗嗎?
滿眼的清風明月,滿眼的快意恩仇。
她就好像一朵矛盾游離的月亮,讓人看得見摸不著。
如果和善不被接受,那只好嶄露兇神惡煞了。
爛掉的蔬菜會自動在土壤里降解。不去改變“惡”,而是去接納“惡”。然后看著它繼續在這個人間發爛發臭。
因為沒見過善,所以只能惡咯。
可憐可悲可嘆。
突然耳邊傳來一聲嘆息:“沒有比因嗔恨而起的罪業更重的了,沒有比忍辱的修行更難為的了。”
她心中無感,微微一笑。
這都不是她,她不想再壓抑自己了。承認自己身上的愛恨嗔癡又能怎么樣?!
如果這世間善不能有善報,惡不能有惡報!
趙方晴抬眼看向遠處的群山,心里想,那可真是人間……煉獄啊。
面對不公,如果再不能發聲!
那可真是惡心至極啊!
所以……我才憎惡。
所以我才想……清盤。
我的家人告訴我要與人為善,我讀的書告訴我要講信修睦,我的立場告訴我要大愛大義。當我真正踏入這個世界,一切和我所想所見所涉背道而馳,截然相反。
這是書本的錯嗎?
不,不是。
是世界的錯嗎?
不是的。
……
是人的錯。
大同從來不是理想,是作為“人”,因為他們做不到,所以他們才說理想。因為他們沒見過,所以他們說不存在。所以他們認為趨利避害就是常態。所以教化從未在他們身上顯現。
是要迫害掉所有的骨頭嗎?
骨頭死了,還會長出新的骨頭。
永遠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