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的風鉆進鼻腔，一股新鮮，沾著血腥的空氣直達我喉嚨深處。

沒埋我？

我知道我罪大惡極，殺人無數，罄竹難書，任何一個仇家來殺我，將我曝尸荒野我都能接受，可如今殺了我，將我尸體丟在竹林小道的人是我的丈夫。

成婚十年，我從一個殺手變成了一個外可絮絮不止與菜場攤販砍價，貌不驚人的中年女子，內可縫補衣物，織納鞋底的賢惠妻子。

我以為只要我金盆洗手，不再踏入江湖，也不再想起臭名昭著的七月半，我便能跟我夫君好好活下去。

錯了，全都錯了。

我的師傅沒錯，我遠沒有自己想得那么聰明。

成婚第七年，當我發現我竟在無意間參與了我夫君一家的滅門慘案，我便對我不得好死的結局有了預感。

只是沒有想到的是，他當真能殺了我。

且是在百招之內。

我以為他只是個文弱書生，畢竟他春日里也手涼得如井水，后來我快死的時候才想到，師傅說有一門內功心法，與我們這種普通修煉內力的人都不同，乃是一門寒冰心法。

我騙了他十年，自以為自己騙術高超。

沒想到，他才是騙了我的高手。

他是何時發現自己已有了能殺死我的能力？我不知道，也許正好是第十年，他不必忍了。

七月半十二個殺手都死了，唯留我一個，我早該想到會是他。

他祖父多年前是抗擊倭寇的大將，二伯曾帶領兵馬平息黔城叛亂。

殺人全家，拿一條命來賠，很合適。

至少我沒有多大的怨氣。

多少有點寒心罷了。

十年的夫妻，說殺就殺了。

嘖嘖。

不過，換了我，我也這樣做，且我說不定要好好折磨我仇人一番。

他還好，為人光明磊落，擊敗我后，一劍刺入我大穴，也沒多痛苦，我沒有掙扎，頭往后一仰，就看見天空晃動。

我還是第二次靜下心來看云。

沒想到就是死前了。

血流干了，我應該就死了。

他殺人的手法實在不精，刀橫我脖子上，一割，我死得更快。

怕是擔心血濺在他身上，他還趕著去見他那青梅竹馬。

我是真的不怨他。

陸斗，陸明瞻，怪我知道得太少，不知道明瞻竟然是他的字。

我與七月半殺了他一家，搶奪長生訣，他父母皆亡，是該恨我，午夜夢回，他應該恨不得喝我的血，吃我的肉。

可他居然與我舉案齊眉十年。

我佩服他，陸明瞻，全天下我佩服的人五根手指能數得過來，陸明瞻算一個。

能滅了七月半的人，我原想還沒出生，就算是皇帝讓七月半死，七月半也能順利逃出關外避風頭，可陸明瞻他沒等那群混蛋逃出去，就一個個砍下了他們的腦袋祭奠他父母，兄弟姐妹。

我深吸一口氣，死都快死了，再多吸兩口氣吧。

也別管什么曝尸荒野，死都死了，蒼蠅蚊子愛叮就叮吧。

一只腳踩在我胸膛上。

先是輕輕一點。

見我沒有反應，那只腳狠狠一踩，踩得我一口鮮血噴出來，濕了他鞋面。

他罵了一句，還想再來一腳。

“你卑鄙不卑鄙，連尸體你都不放過啊！”

我沒想到陸明瞻是這種人。

一口血吐出來我反而心口不悶了。坐起來罵他。

手下意識去摸方才被刺穿的傷口，豈料身上雖然被血浸濕，竟是一個傷口都沒有。

再一抬頭，面前站著的人歪著脖子低頭笑我。

“怎么，摔傻了？”

怎么會是他？

浮光。

他是七月半的十二殺手之一，也是我的死對頭之一。

我們七月半加上我師傅，九男三女。

浮光，群雨，清霜，黑影，迷瑩，掩云，催雪，青冥，荼蘼，雷霆，含風，還有我，蔽月。

他拿出慣用的袖箭抽我的臉，左右抽，“真摔傻了？”

我是有些迷糊。

我不是死了嗎？

怎么身上的傷口都沒了。

士可殺不可辱，我一劍抽出，再一劍揮出，坐在地上甚至沒有起身。

只聽見浮光啊的一聲大叫起來。

他最愛他這張臉，我如今劃破了一點點，他就開始大呼小叫了。

有病，他先拿袖箭抽打我的。

我站了起來，腦袋還昏昏沉沉。

到底怎么回事？

我怎么又回到了七月半？？？

明明我和陸明瞻攤牌那晚，他就告訴我，七月半活著的人都被他殺了。

難道陸明瞻吹牛皮比我還厲害，只是嚇唬我，為了動搖一個殺手活下去的信念？

七月半救了我，殺了陸明瞻？

我真的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關鍵現在我的后腦勺疼得厲害，一陣一陣地疼。

我收回放在后腦勺的手，摸到了一個傷口和一個腫起的凸塊，應該是倒下的時候磕到了石頭上。

再看我手掌，我記得陸明瞻在大罵我畜生之時，割傷了我手，說什么我就用這骯臟的手給他做了十年的飯菜，我不配。

對，我不配，他吃得還那么香。

都要殺了我了，還在那里抱怨什么我給他做飯都不配。

啾啾——

急促的兩聲鳥鳴刺破我的耳膜，我陡然一驚。

這是荼蘼的暗號，召集我們前去會和。

這時候我才環顧四周，見滿地是尸體。

清霜和含風各自站在鏢車一側，我才想起，這死的全是我們殺的鏢師。

我如在夢中，走到了清霜和含風面前。

十多年前，我們的確劫了天下鏢局的一趟鏢，還殺了他們三十多個好手。

七月半當時只派出了五個成員。

再看清霜和含風，他們還是多年前的模樣。

我剛才看見浮光就覺得奇怪，怎么過去了這么多年再見他，他居然容顏未改，雖然早就知道他駐顏有術，可十多年不變，也太奇怪了。

再看清霜和含風，也是朝氣蓬勃。

我忍不住問，“這是天下鏢局的鏢師？”

清霜撬開一個箱子，拿大刀切碎幾塊，丟給我其中一大塊銀子，“夠花嗎？月姐？”

含風說道，“對啊，不是天下鏢局還能是誰？”

他指著被浮光射下來的大旗，上面正是寫著天下二字。

沒道理我們劫了兩次天下鏢局。

只要再驗證一次。

“群雨呢？”

清霜推開我，跟他們幾個一起搬箱子，“她不是這次沒出任務嗎？”

我心尖一顫。

群雨叛出七月半的第二年我就偷走了長生訣，也逃出了七月半，從此隱姓埋名，易容改貌，再不提起過去。

與她不同的是，我師傅沒有找到我，一直都沒有找到。

群雨運氣不好，她躲在寶玉山，師傅有一舊友發現了她的蹤影。

等我趕到之時，他們幾個已將群雨分尸。

桌上留著一顆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