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洋洋得意一笑,還沒等我再出招,一支穿云箭從極遠(yuǎn)的地方射來,黑暗中,我只聽得見利刃破空之聲,急促,迅猛。
嗖——
那冷箭穿透我身體,帶著我釘死在了樹干上。
我慶幸沒把我跟陸明瞻釘在一起,這次我死也不想跟他死在一起了。
清霜和浮光也顯而易見被冷箭嚇了一跳,我看得出他們并不識得這箭。
倒勾鳳尾箭。
我記得我跟陸明瞻婚后,一次在喝酒的酒館外頭見過這種箭。
七月半沒有人用這樣的箭,就算是射技最好的催雪,也沒用過這樣好,這樣奇的箭。
箭先出,人后至。
我看著來人。
面具下是看不清的臉,露著一雙眼,也辨不出是誰的眼睛。
清霜腳尖一轉(zhuǎn),身轉(zhuǎn)向他,“你是誰?”
浮光將銀絲收到手中,“她是我們七月半的人,就算是死,也合該是我們自己清理門戶。”
瞧著浮光是認(rèn)識的。
清霜側(cè)耳過去,兩人嘀咕一陣。
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站在同一陣線,我對七月半的友誼持否定態(tài)度,這么多年,七月半內(nèi)亂不斷,逮著這個機(jī)會,浮光不弄死我才怪。
揮劍一咬牙,我斬斷了身前的箭,兩只鳳尾鉤子還留在我鎖骨上,疼得我一呼吸就困難。
身后再一用力,將后頭的箭身也斬斷了。
現(xiàn)在就留一小節(jié)在我身體中了。
我冷汗直冒,微一側(cè)頭,與他對視上了。
不知他是何時醒來的,陸明瞻微微睜開眼睛,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我。
我離近了,才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與上一世我們夫妻之時截然不同。
就算是我同他成婚那日,也沒見過他這樣真摯專注的神情。
大多時候他都是分神,冷漠少語,吃酒多了些,或是哪天我跟人吵架輸了拿他出氣,他才肯多跟我說幾句,我們不怎么吵架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就是他不愛說話,埋頭干事兒。
“笑屁啊,你馬上就要死了。”我道。
他唇角安慰我的笑意立刻冷了,可能是之前沒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
我重新站了起來,用衣裙擦干了我劍上的污穢。
對待能射出這樣力道和速度的箭的敵人,我得表現(xiàn)幾分尊敬。
這陌生人的聲音壓得極低,好像并不想讓人聽出他的原聲來。
他使的是長槍,長槍如游龍。
江湖上黑白兩道用長槍的人并不多,使刀劍鞭的人倒是多。
也好,我來領(lǐng)教一下他的槍法。
他的身形在夜間又輕又順。
我欲拆招找出他命門,槍法大開大合,若我能找到破綻,打敗他也有可能。
但他槍法竟如此靈巧,步步緊逼,我劍法再精,也施展不開。
就在他長槍要戳破我喉嚨之際。
陸明瞻扶樹而起,赤手空拳迎上去,我見他找死,忍不住喝止他,讓他退回我身后。
誰知他近身上前,拳法似像是專門克制這套槍法。
喀嚓一聲,他竟在交手中扭斷了那面具人的脖子,他的脖子無力地歪到一邊。
倒地死了。
好好好,你有這本事,能破他槍法,非等我快被他戳死你才出手,看熱鬧的本事還得屬陸明瞻。
我再一想,他現(xiàn)在毒還沒有全解,若再大動,毒入心肺他可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你逞什么能,老娘要你救?”我指著他后背便罵,才罵一聲,他人就軟軟倒在我肩上。
已是強(qiáng)弩之末,誰要你英雄救美。
清霜和浮光方才在那人攻擊我時并未落井下石,現(xiàn)如今我也摸不準(zhǔn)他們二人到底想要怎么做。
這二人聯(lián)手攻擊作戰(zhàn)的次數(shù)不多,我如果能在一炷香功夫內(nèi)殺了其中一個,另一個應(yīng)該就嚇走了。
七月半的殺手都是鬣狗,撿人戰(zhàn)利品,背后捅刀子慣用,真要他們一對一拼命打,他們的膽子也沒那么大。
浮光站在我面前,看著我。
清霜哎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走,她放過我,我謝她,下次她再見我,師傅必然要她殺了我。
清霜已走,不知道為了什么,浮光竟沒有走。
只是叉著手,看著我。
我們兩個就像是村莊小道偶遇大眼瞪小眼的兩條狗,誰也不肯讓路。
我的劍在手中晃動兩下,他卻紋絲不動。
既然他不走,那為何不出招?
我知道了,他是在等。
等我先露出破綻。
他太想殺我了。
七月半里,估計沒有人比他更想殺我。
放到平時我才不怕他,可我現(xiàn)在收了箭傷,還有一個包袱在身邊,我看向陸明瞻。
向后退了一步,正想將陸明瞻再扶到樹旁。
浮光卻在此時動手,一劍刺向我小腹。
我急閃避,一柄劍接他的招,斜斜一削,架住了長劍。
就這么幾招迎他招數(shù),我被箭刺穿之處,已血流如注。
浮光看了一眼,殺得更緊,死咬我不放。
我雖多次架開了他刺我要害的劍,可手臂卻已被他的兵器割傷數(shù)道血口,如果不是我身經(jīng)百戰(zhàn),躲得及時,他怕是要將我整條手臂都切下來了。
我緊咬著牙,疼痛讓我有些恍惚了。
有那么一瞬間,我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家的床榻,還有端了熱水過來讓我擦臉的陸明瞻。
那十年是夢,還是如今的殺局才是夢。
我不知道。
還以為再活一次,我能活得很好,可我只是又回到了地獄里,再造殺業(yè),血雨腥風(fēng)里打滾。
我手臂一展,長劍握緊,孤注一擲立刻沖了過去,他的劍被我不要命的打法挑飛了。
手中的銀絲是他的后手,卷住了我的劍身,隨手一抖,我的劍幾乎要隨著他銀絲被他奪走。
我流的血實(shí)在太多,血里的熱也帶走我的力氣。
可是我明白,一個殺手的劍要是落敵人手里,那她的命也就丟了一半。
他銀絲隔空又是一拽,我一不做二不休,左右手一換,一送一奪,沒等被他扯走,便已從他桎梏中脫身。
這一靈巧一變,怕是他再練三年也學(xué)不會。
劍客要是沒有腦子,那終究只有一死。
在他驚詫一瞬,我的劍已經(jīng)刺穿他咽喉,他的口中不斷涌出鮮血,在他怪異可怖的死相出現(xiàn)之時,我身上卻燥熱舒爽極了。
再給他一次機(jī)會,他也不會走,他不會放過一個能殺我的機(jī)會。
如果不是我這次脫離七月半讓師傅狠心下令,他根本沒有膽子來殺我。
這是他唯一能殺我的機(jī)會,可惜了,他也沒有把握住。
我連看都沒有再多看他一眼。
抽劍,拔出,閃身。
嘴角忍不住露出輕快的微笑。
我是殺手,贏,不死,是最讓我爽快之事。
將陸明瞻扛到身后,我輕輕哼著小曲兒。
浮云兒遮崖,這一處好松柏,我問松柏何處來?
根根端梢不歪,葉葉好像浮云兒,樹杈好像八寶臺。
鳳凰要落八寶臺好招財,這才是這才是,百樣鳥朝鳳來。
他睡了一路。
我還沒有毒發(fā)。
現(xiàn)在看來,只能等他哥來給我解毒。
我不是沒有想過狐手是在嚇唬我,他這個人滿口胡扯,但如果我真的丟下陸明瞻,過些時日毒發(fā),我問誰要解藥。
我們在蒼丘的一家客棧停了一天,我在想另外一件事,我?guī)ё吡岁懨髡埃呛忠侥睦镎椅覀儭?/p>
如果他找不到我們,我豈不是也要死。
我慌極了。
坐在床抖腿。
這是個不好的習(xí)慣,我甚至將他抖醒了。
他醒來沒干其他事,就光吐血。
我就知道,他殺使長槍的人肯定費(fèi)了內(nèi)力,毒在他身上游走,解藥暫時沒能全清除他身上的毒。
七月半的毒很是厲害。
他吐了幾口血,盆中鮮血蔓延在清水中。
見縫插針還輕聲謝我救命之恩。
我看了他一眼,他還有這么溫聲細(xì)語的時候。
那雙眼中毫無防備之心,就不怕我也殺了他?
“有你謝我的時候。”我說著,脫鞋上床。
“你……你做什么?”他瞳孔晃動,向后躲閃。
我哪里由他,扒開他的上衣,讓他坐起來。
他這才知道我是要為他推宮過血。
半個時辰后,他便臉色好些了。
我見了松了口氣,還想再給他來一次。
他已經(jīng)握住了我的手腕,“姑娘也受傷了,不如好好休息幾日,我的傷好多了,不必憂心。”
我扯開手腕,拍了兩下,像是拍去什么污穢之物。
他沉默片刻,垂下眼眸,似是也不知該和我說什么。
他應(yīng)當(dāng)也看見了那日七月半上門屠殺,我也在隊(duì)伍中,只是他不問我,我也不主動同他說。
是敵是友,隨他評判吧。
他攏起衣服,往里睡了睡,給我騰出個位置讓我盤腿坐下。
我們兩個轉(zhuǎn)眼間好像還是夫妻之間熟稔。
只是面前這個陸明瞻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
我們成婚之時,他已接近而立之年,陸家滅門后,他在江湖上漂泊了十年,做一個普通人,像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男人一樣,娶妻成家。
“還不知姑娘芳名。”
我心念一動,還用前世的化名騙他,“明月。”
我們在寄望鎮(zhèn)相遇那晚,我賣繡品回來的路上下了雨,他替人抄書,剛從書店出來。
他沒有料到天氣變化如此之快,寄望鎮(zhèn)人本就不多,又是下雨的夜晚,泥濘的街道上并無其他人。
我歪了歪傘柄,喚他過來。
那也算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走著走著,雨過云散,被厚重云層遮住的月再次照亮了寄望鎮(zhèn)。
他猶豫許久,問我叫什么。
我已離開七月半,再不是被烏云蔽住的月,便望向天幕,看見了那一輪明亮的月。
“明月。”
“你呢?”我問他。
“陸斗,字星升,我家人都叫我星升。”
這一次他沒有騙我了,原來他根本不叫陸明瞻。
“話說回來,我在昏昏沉沉之際,聽見姑娘叫我陸明瞻,姑娘是怎么知道我的小名是明瞻?除了我祖母,沒人那么叫我。”
我咬了咬唇,心虛道,“我聽你哥叫你明瞻。”
“這樣啊,我上有兩個兄長,家中排行第三,你見的那個是我二哥,我還有一個大哥,在外求學(xué)問道。”
話還挺多,我也沒問他家里兄弟姐妹,用不著全吐露給我。
既然他醒了,我就不想多說其他廢話了,“你哥給我服了毒,你知道吧?”
他點(diǎn)點(diǎn)頭,“看見了。”
我伸了手,“你中毒我都給你解藥了,你把解藥給我,我們就兩清了。”
他搖頭,“我二哥擅長醫(yī)術(shù),可我不知道他還會下毒。”
“你沒有解藥?”我慌了。
“要是毒發(fā),怎么辦?”
他連忙安撫道,“不會。”
“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是已經(jīng)解了毒沒有性命之憂,我還中毒呢,我……”
“我二哥一定會來找我。”
“他知道去哪里找你?”
他道是,“有一個地方,我想,他會去那里與我會合。”
“什么地方?”
我們第二日便啟程了。
本以為等他徹底解毒至少要兩三天,沒想到一日一夜,他就已經(jīng)完全痊愈了。
還是年輕好啊。
我望向他白皙的臉皮,還有他粗壯一用力便露出青筋的手臂,忍不住浮想聯(lián)翩。
我們那些年在一起,陸明瞻平常話不多,他的喉嚨似乎也受過傷,說起話沙啞,可在床上,夜里聽見他的聲音,還有他的心跳聲,尤其讓人安心。
我想起他脖頸的氣味,有力的手掌,他強(qiáng)撐著不給我,故意讓我多膩歪喊他幾聲夫君……
他像是察覺我在他背后熱烈的眼神,回頭一望。
我連忙收回眼睛。
他又端坐在駱駝上。
等他不再看我,我又開始看他。
他再回頭,我又撇開臉去。
如此幾次,他便再也不回頭了。
我們前后各乘一匹駱駝。
大漠風(fēng)沙大,蒙著面紗也遮不住烈日的炙熱。
身上的汗順著背脊往下滑。
倒霉,還不知何時才能到他想去的地方。
再往前繼續(xù)走,怕是就要到了玉門關(guān)。
鬼知道他干嘛要來這么遠(yuǎn)的地方。
“喂!”我喊他。
他停了腳步,從駱駝背上下來,檢查了我的水囊,“還都有水,你累了?想要歇歇?”
我奪過水囊,一口氣仰頭喝了幾大口,拿袖子擦干嘴,“你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一個很安全的地方。”
我還想再問,他又啞巴了。
我坐在駱駝背上看他,無奈極了,“這大漠不會是無邊無際的吧?”
“不會。”
他指了指我的肩膀,“傷口好些了沒有?”
陸家的金瘡藥很有用,我才敷上就止住了血,這幾日傷口飛速愈合,不說別的,我蔽月就是命大,箭都給我射個對穿,我還能殺了浮光那混蛋,現(xiàn)在還生龍活虎在大漠里亂竄。
等到了晚上,大漠驟然變冷。
我凍得打哆嗦。
夜間不好趕路,陸明瞻說大漠里有流沙,要是遇上了,我們就完了。
天一黑,他就在紅柳林周圍摸索。
我不知道他找什么,跟在他身后,牽著駱駝。
他腳步一停,扒開沙堆,里面是個厚重的木板,掀開木板,他往下看了幾眼,“你先不要下來。”
從洞口一躍而下。
片刻后,他伸手道,“你把駱駝拴在一邊,下來吧。”
我真不知道他居然還能找到這么個容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