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一個人走到我身前,抽出了他的刀。
“你是誰,也是七月半的人?”陸玄守問他。
“樊嘯云。”
“呵,是你啊,當(dāng)年周大人蒙冤而死,你不為他守護(hù)他的家眷,來摻和我陸家之事,是不是太多管閑事?”
陸明瞻走到我面前,眼睛有些發(fā)紅,小心翼翼捧起我的臉,又將我抱在懷里,我想此刻我定是十分凌亂,鮮血蓋了我半張臉,他說什么我隱隱約約分辨不出來,兩只耳朵蟬鳴不斷,沉沉地閉了眼,往后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我睡了多久不知道,應(yīng)該是好幾天。
夢見自己又回到了小鎮(zhèn),回到了跟陸明瞻的那個小小的家。
其實家里也破破爛爛的,我就沒過過多好的日子。
年輕的時候當(dāng)殺手,偶爾吃頓好的,住個奢侈些的客棧,我都能開心不少時日,頭頂一片瓦總比在樹上,在野地里睡要好得多。實打?qū)嵾^日子的話,我上一輩子也不算是過了什么好日子。
后來年紀(jì)大了點(diǎn),成了中年婦人,稀里糊涂跟平常百姓一樣過一日三餐的日子,粗茶淡飯,也少大魚大肉,不過陸明瞻的手藝還算是不錯,能將山野小菜也做得很好。
后來他接的生意多了,天天給人畫畫代寫書信,也沒時間給我做飯了,我便開始自學(xué)烹煮飯菜了。
他也不指點(diǎn)我多少,估計是懶得教我,后來我做成什么樣,他就都吃下去,也沒吃壞過肚子。
他生意越來越忙,我做飯的次數(shù)也多了,除去送繡品,我?guī)缀醪粊y跑。
我夢見鎮(zhèn)子里的蒲草林,比人還高的蒲草,夏日里,草叢間盡是螢火蟲,有些時候我去鋪子里接他回來,怕有歹人跟著他。
他提一盞燈籠走在我前頭,問我白日里做了什么事,我回他幾句,又反問他,他也不咸不淡回我?guī)拙浒兹绽镉峙鲆娏耸裁垂殴值目腿恕?/p>
我們從蒲草小道里穿行,螢火蟲滿天飛。
耳邊是金龜子一類的小蟲子的鳴叫。
奇怪的是當(dāng)時我并不覺得這些珍貴。
然而在夢里,當(dāng)我看見他的臉還有成片的螢火蟲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的淚幾乎要落下。
我本來就是孤兒,無父無母的,師傅養(yǎng)我長大,很大程度也是讓我去替他殺人。
我做了多年的殺人武器,早就不渴望家了。
其實也不該遇見陸明瞻,悔,實在悔,我若早知道他是滅門行動中逃生的陸家人,絕對不會和他成婚。
可世事弄人,他竟和滅了他滿門的仇人成了夫妻。
血海深仇,恩怨難說清。
在夢中,我多次想要告訴他真相,可我知道,一旦我說出口,只會將那個殘忍的結(jié)局提前。
絕不會有人會放過屠殺自己家人的兇手。
我與陸明瞻,一開始便全都是錯的,那十年,是上天賜給我的,所以當(dāng)老天要收走時,我內(nèi)心除了恐懼,并無深恨。
我憑什么恨他呢?他做人十年丈夫,除去殺了我一事,都算是合格,甚至是優(yōu)秀。
十年內(nèi),我們雖有小打小鬧,終究沒什么不能轉(zhuǎn)圜的矛盾。
我唯一不否認(rèn)的是我深愛我丈夫。
即使我以為他是個只會舞文弄墨的窮酸書生,也沒有影響我對他的愛。
他總將油紙傘傾向我,總將最好的一塊雞肉留給我。
有他在的地方,他的懷抱總是暖和的,他從不拒絕我擁抱他。
在其他女子眼中或許這些都不值一提,可從小到大沒有人那樣抱過我。
為了那些惡心的殺人任務(wù),我也無數(shù)次接近過任務(wù)中要?dú)⒌哪凶樱切┨摷俚膿肀П澈笫窍U伏,擁抱不再是簡單的心與心相碰,而是一閃而過的殺機(jī)。
沒有變化容貌前,我確實有幾分姿色,所以那些男子將我抱在懷里,將臉埋近我脖頸,我知道他們的確是喜歡這具皮囊。
可是,陸明瞻不一樣,他的懷抱我說不出好在哪里,只是換了他,似乎再也沒有一個男子這樣不帶任何欲望擁住我。
他只是抱著我,不去問我那些噩夢是什么,不去問我為何一夜夜總是驚醒。
他將我藏在他懷里,竭盡全力為我驅(qū)散陰霾,我那十年感受到了從所未有的輕松。
我睡得很不安穩(wěn)。
好像有人在撫摸我的眉,在輕聲勸慰我,我聽那聲音很熟悉,才肯慢慢松弛下來,不與夢中的自己再爭執(zhí)。
等我醒來,床邊坐了一個人。
“陸明瞻?”我聲音發(fā)顫,試探道。
他遞過來一杯茶,“喝點(diǎn)水吧。”
我嗓子沙啞得很,“怎么是你?”
銀鞍道,“你以為是陸三公子?”
我不說話了。
他輕輕嘆了口氣,“想不到陸玄守現(xiàn)如今也如此心狠手辣。”
“他說陸家上下都死了,他怎么會不恨七月半?”我居然在為一個要?dú)⒘宋业娜碎_脫。
這句話剛說完,銀鞍便接過話說,“那你就是不恨陸玄守了?”
他差點(diǎn)打死我,我怎么會不恨,但想到上一世我的確參與了滅門行動,還殺得起勁,就覺得這一世我雖然沒有動手,但也難逃罪責(zé)。
“他們過些時日要去宛都找陸允。”
“他是誰?”
“陸二和陸三的大哥,你不認(rèn)識?”
我搖頭。
“他們?nèi)值芤幌蚋星楹芎茫隽诉@檔事,陸允來不及趕回來,現(xiàn)在到處都是追殺他們的人,也只有逃到宛都,那里有陸允的兵馬,才能護(hù)住他們。”
我道,“很好,既然是這樣,以后我們便各行其道了。”
他嘆了口氣,“你怎么會這么傻呢?你是七月半的叛徒,要是現(xiàn)在跟陸家兄弟分開,我保證七月半不會放過你。”
“依你高見,我就得跟著陸家兄弟了?”
他笑了笑,“別說是你,我都得跟著走。”
“你也去宛都?”
“怎么,你覺得我還守在這沙漠里?”
“燕脂客棧不是你的寶嗎?”
他道,“我銀鞍最大的寶就是這里。”他指著自己的腦袋。
“再說了,現(xiàn)在我找到了我妹妹,總不好讓她一直跟我留在大漠里。這里不光天氣不好,還到處都是流寇,我一個男人也就算了,我妹妹肯定不能留在這里。”
“你妹妹?”我才聯(lián)想到他一直問陸玄守那個人何時來。
原來他在找他妹妹。
“陸玄守幫你找到了?”
“對,你一直昏睡著,不知道。等你全好了,我?guī)阋娨娢颐妹谩!?/p>
“祝賀你了,找到你最珍貴的人。”
他笑了笑,“以后我就把燕脂客棧開到宛都去,賺更多的銀子,我讓我妹妹成為都城里的名媛,出入都有香車寶馬,人人都要叫她一聲銀雪小姐。”
這人雖然一百個不好,可對他妹妹,是掏心掏肺。
這么不靠譜的一個人,也會這樣在意他的妹妹。
他繼續(xù)勸我道,“你現(xiàn)在醒了,再過幾日,我們就要趕路了,你就跟我們一起走吧。”
我道,“我昏迷著,你們不是更好走嗎?如若不管我,你們現(xiàn)在都應(yīng)該出了沙漠。”
他嘿嘿干笑兩聲,“你是不知道,你命懸一線,陸三公子跟他哥哥吵了多久,他說什么……你從前只是被人脅迫,又不懂世事才會被利用……堅持說陸家之事與你無關(guān),說你身不由己,又說你一路拼了命護(hù)送他,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還算有點(diǎn)良心。”我心想。
“你不醒,陸三公子就不肯趕路,說是要帶你一起走,等你醒了,我們才能上路。”
我道,“我不去,你們自行離開吧。”
他變了臉色,往外看了一眼,又耐著性子說,“留在這里,要是還有追兵,你傷還沒有痊愈,怎么應(yīng)對?”
我道,“和你無關(guān),和他們也無關(guān)。”我是故意說給門外的人聽。
“你現(xiàn)如今在氣頭上,聽我說幾句。陸玄守這個人不是不近人情,他從前最好說話了。可你看,你既是七月半的殺手,又跟陸家滅門有關(guān),他哪怕再好的人,也不會說放過你就放過你。再說了,陸玄守最疼愛他這個弟弟,不光他,陸允也是如此。他們兩個從來都最在意這個幼弟。你這才幾個月與他相伴,他的眼中就全然是你了。”
我不想聽他廢話一堆了,躺在枕頭上繼續(xù)睡。
“要是你是個身家清白的姑娘,陸玄守也沒那么生氣,你看看你,鄉(xiāng)野姑娘,粗鄙不堪,又整天喊打喊殺,就這樣的你,陸二的眼睛看著你,就沒有一刻不癡心的。他一來,看見他弟弟這樣,能不生氣嗎?”
“所以你是說,我應(yīng)該被陸玄守一掌打死?”
他連忙說不是不是,“我意思是,你也該體諒一個做哥哥的心,你呢,是個孤兒是吧,我聽說你們這種殺手組織里的孩子,都是無父無母,無兄弟姐妹,你是肯定不能理解我們這種有手足的人,要是弟弟妹妹走了歪路,受了傷,我們這心里啊,比被刀子割了還疼。”
他這些話說的都是對的,可我一聽就難過得不行。
我是無父無母,是沒有兄弟姐妹,可難道因為我沒有這些,就活該被人差點(diǎn)打死么?
一個人聽到這里,連忙推開虛掩的門走過來,“夠了,你別說了。”
銀鞍拍了拍他的肩,賤兮兮笑道,“不是你讓我替你做說客,帶她一起走嗎?”
陸明瞻讓他起來,“行了,你出去吧,一句話都別說了。”
我面向墻壁,枕著枕頭。
不知何時,枕頭都濕了。
他拍拍我肩膀,想跟我說幾句話。
我扭過臉來,“你怎么還沒有走?”
他見我終于愿意和他說一句話了,便松了口氣,“在等你醒來,想帶你一起離開。”
他穿著又成了在家時的干凈裝扮,他哥哥一來,便不再是邋里邋遢的樣子了,也許是因為有陸玄守在,他不用再直面追殺。
他身上的衣裳都很考究,剪裁也合身,腰間還戴著個色澤瑩潤的玉佩,誰都能看出價值不菲,不知道值多少個五十兩。
陸明瞻還是個少年,身形沒有他二哥那樣硬朗,但勝在身材修長,為人溫和,他二哥算得上是個美男子,但眉眼間城府不淺,又顯得很傲,可陸明瞻就平易近人多了。
有他哥哥在,他就又是個風(fēng)度翩翩的小公子了。
銀鞍說的也對,他這樣的人,我是配不上。
要是說上一輩子還馬馬虎虎能綠豆配王八,那這一輩子,他就是碧玉了,我還是那個王八。
“是我不好,我應(yīng)該想到我二哥的脾氣,要是我早點(diǎn)發(fā)現(xiàn),就不會讓他出手傷了你。你是你,七月半是七月半,我已經(jīng)和我哥哥說清楚了。別怕啊,以后他再也不敢對你出手了。”
這一世的陸明瞻一直都是溫和好說話的,上一世他能拔刀向我,可見確實是恨透了我。
這一世也算是趕巧了,沒殺他家人,還帶著他跑了。
我看著他的嘴張張合合,一言不發(fā)。
“以后你不要回七月半了,好不好?”他祈求我。
我還回得去嗎,回去就是九死一生,師傅要是因為這事想殺我,那我肯定難逃一死。
“你不要怕我哥,他只是……太擔(dān)心我了,以后……他都不會傷害你了,我保證。”
我眼珠子一轉(zhuǎn),“你拿什么保證?”
“我跟他說,如果你死了,我也會跟你一起死。”
我忽然沉了臉,“別胡說八道了。”
陸明瞻笑了。
“我沒有胡說,我可拿性命起誓。”
我心煩意亂,連忙打斷他,“別說了!”
他就站在那里,有些手足無措。
他實在太容易被騙了,一個原本要?dú)⑺娜艘馔饩攘怂隳芤恍囊灰庀嘈艑Ψ健?/p>
照他這樣,以后不知道要被騙多少次。
我不說話,他也不說了。
氣氛有些尷尬。
還是他找閑話打破了僵局。
“你去過宛都嗎?”
我說只從那里路過,沒有久留。
“我大哥就在那里,還有,我母親還有外祖母都在那里。我大哥很疼愛我,從小就對我特別好。”
他過得真幸福,我一聽就有些嫉妒了。
“小時候我大哥苦修佛法,有一次,他師傅就讓他去河邊打一桶水來。”
“他覺得這是一個考驗,通過這個考驗才能繼續(xù)跟師傅修習(xí)佛法和佛門武功。”
我問道,“后來呢?”
“然后我大哥就找到了我跟二哥,將他師傅給他出的題告訴了我們。二哥想了一想,就給他出主意,說讓他在打水的時候,在水桶上蓋著一塊濾布,濾掉河水里的小魚小蝦放生,慈悲為上。”
我道,“你二哥還真聰明啊,后來你大哥就這樣做了?”
他點(diǎn)點(diǎn)頭,“不是,我大哥按照了我的法子去做。”
“你是怎么做的?”
“我告訴大哥,一桶水就是一桶水,順其自然就是,不用太過多慮,生死各有其道。”
我雖然不知道這其中的道理,但我聽見陸明瞻這樣說,立刻就覺得他才是真正有慧根的人。
“再后來,那個師傅就傳授了我大哥所有的心法和武功,他也是慧通大師唯一的俗家弟子。”
我道,“怪不得他疼愛你,假如你是個紈绔子弟,又愚蠢笨拙,你那兩個哥哥,肯定就煩你煩得眼睛疼了。”
他輕笑一聲,“不會,就算我什么都學(xué)不會,什么都做不好,我兩個兄長也一樣待我好。”
我不知道他哪里來的自信。
“你不信我?”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我說。
“假如我說有呢。”
我不信,“根本沒有,任何東西都是等價交換和努力得來的。”
他將我汗?jié)竦聂W發(fā)順到耳后,“有的,你無需做出任何努力便能得到一些人全部的愛,確實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