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脂客棧的客人已散了。
血與汗,沙礫與煙塵,轉眼間都消失在一片火海中。
放火燒了燕脂客棧的人正是銀鞍。
自他二十歲成為燕脂客棧的主人以來,已過了七個年頭。
他不娶妻不生子,斂財迎客這些年,誰也不知他手中有了多少財富。
遣散燕脂客棧剩下的伙計,他沒留下一個肝膽相照的幫手,過去對他而言已不再重要,眼前人才是值得他珍惜的寶貝。
一行人坐上駱駝,直奔宛都而去。
小姑娘有些怕陸玄守,就避開了他,牢牢跟在銀鞍身后。
她雖然不承認自己是銀鞍的妹妹,也不許他用銀雪這個名字稱呼她,可她也明白只有銀鞍會保護她。
我的傷慢慢在痊愈,但因我還記恨著陸玄守,就連帶著對陸明瞻也很冷淡,我無緣無故對他發怒,又無緣無故遠離他。
越是離開這片荒漠,前往宛都,離宛都越近一步,我便心煩意亂。
第二十日,我們走出了沙漠,我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在陸明瞻眼里,我只是一個相識數月的女子,可在我眼里,他是那個陪伴了我十年的丈夫,我不能看見他,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只要靠近了他,我就自動將自己當成了他的妻子,可他對我,或許只是曇花一現的新鮮感。
我實在太怕失去他。
得知他竟出身于這樣好的家境,他手足兄弟,父母親族竟這樣愛護他,我不由得痛苦嫉妒。
是的,我嫉恨我的愛人。
上一世我雖然后來知道他是陸家人,可我沒有親眼見過他跟家人在一起,也不曾見他華服錦衣,氣概不凡。
現在只要一想他跟我天差地別,我的心里就跟扎了根刺一樣。
旭日高升,太陽還是那個太陽,流云還是流云。
可在我眼里,都變得面目可憎。
我緊緊握著自己的劍,生怕陸玄守再次對我出手。
也許我不該和他們同行,可我現在受了傷,如果離開這個隊伍,我落了單,七月半或者任何一個仇家找上門來,我只有一死。
我以為再活一次就是給我多一個選擇機會,可現在我又把自己弄到狼狽不堪的地步了。
這個時候,我開始在思考我重生一次的意義。
我不是為了復仇而重活一次,只能得出這個結論。
望著身旁的陸明瞻,我也在想,我真的了解這個人嗎?即便與他同床共枕十年,一餐一飲相對。
五個月,一百五十多個白天和黑夜。
轉瞬就過去了,我竟重新和陸明瞻朝夕相對了五個月。
我伸手叫那個小姑娘上前來,她一來,便在我另一側和我嘰嘰喳喳說起了閑話。
銀鞍原本還要介紹我們認識,可我一眼就認出她是江南第一神偷,雪貍。
她不讓他們叫她銀雪,故此我們就得叫她這個名字。
“明月姐姐,怎么了?”
我閑著沒事,“聽說你的耳力極好?”
她聽我夸她,臉頰泛起紅,“是比平常人好些。”
“你用飛鏢是嗎?”
她拿出自己薄若花瓣的飛鏢給我看,“這個是桃花鏢,鋒利得很,姐姐當心手指。”
陸明瞻看出我故意冷落他,便落在了后面跟他二哥還有銀鞍說話。
雪貍湊近我,壓低聲音道,“明月姐姐,我不想去宛都,可他們看我看得嚴實,你能想辦法幫我逃走嗎?”
我道,“找到你哥哥,不開心?”
“誰說他是我哥哥,我沒有哥哥,只有一個養母,養母前幾年還死了,我沒有親人。”
聽她這樣說,銀鞍那些話似乎還在我耳邊盤旋,可惜了,她妹妹并不領情。
“你走了,要去哪里?”
她道,“天下之大,難道就沒有我能去的?”
“不如跟著你哥哥吧,你要做一輩子的小偷?”我一個殺手確實不適合教小女孩從善,偷盜和殺人比起來,不值一提。
雪貍哼了一聲,“我就知道你跟他們是一伙兒。”
她不肯理我了。
雪貍只有十六歲,可她的輕功卻比我見過的很多高手都要利落。
我從袖中掏出一根銀絲,“你可聽說過仙蠶繞?”
雪貍見我將一根小小的銀絲拋擲出去,再牽回來,細如牛毛的銀絲一端卻擦插著片柳葉,頓時瞪大了眼睛。
“這就是仙蠶繞?”
我摸摸鼻子,撒了謊,“是啊,你喜歡的話,我可以教你。”
真正會仙蠶繞的浮光已經死了,這是我偷師學到的皮毛,但給這個小姑娘防身用還是可行的。
她的武功走的是輕靈一派,不善重器,如果有浮光做她師傅,想來她日后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可惜,浮光早被我弄死了。
她的發力不對,多次在馬背上嘗試都失敗了。
小丫頭一急就不想練了。
銀鞍見她唯獨肯親近我,對我態度也好了一些。
“雪貍,來。”他叫她。
“干嘛?”
她打馬到他身邊,“什么?你要這個嗎?”
銀鞍接過來看了看,又仔細聞了一聞,才放下心來,“給你吧。”
“哦,你怕明月姐姐下毒?”
小丫頭說話不走心,也不怕得罪了我。
銀鞍一聽,連忙在我身后給她使眼色。
我瞧見了也只當作什么都沒有見到,繼續縱馬向前。
他無奈嘆口氣,在銀絲一段穿過了一顆小珍珠,小拇指甲蓋那么大。
“你再試試。”
雪貍再次發力,這一次,倒是能將銀絲飛出去了。
我們這一行人里,除了陸明瞻不敵視我,怕是陸玄守和銀鞍都在想著讓我死。
陸玄守定是允了他什么好處,他才會處處針對我,也許跟他妹妹有關。
我們在山腳下的一個小面攤吃了點東西,今夜要繼續趕路。
面攤旁邊就是個酒鋪子。
陸玄守不喝酒,銀鞍將雪貍丟給他,自己前去酒館喝了些酒解悶。
酒館里,燈火昏暗。
這樣昏暗的鋪子里,再清澈的酒水也是渾濁的。
我吃了幾口也沒什么胃口,站起來往酒館里走。
陸明瞻擋住我去路,“你不吃了?”
“嗯,喝酒去。”
他攔不住我,只好也跟著我進去。
陸玄守在我們身后狠狠剜了我一眼。
“星升,回來。”
陸明瞻笑了一聲,“二哥,我馬上就回來,你等等啊。”
粗瓷碗里的酒實在劣,我一聞就知道定是苦酒。
不過我心情不佳,苦酒就苦酒吧。
可是我剛端起來,還沒喝一口,旁邊有只手伸過來,奪過我的酒碗。
“你不能喝酒。”
我沒吃多少東西,手也是冰冷的,“暖暖身子。”
銀鞍抱著一大壇酒,拍碎了泥封,倒了兩大碗,“要暖身,你那點酒水怎么行?”
說著給我倒了兩大碗。
陸明瞻皺起了眉,“你明知道她受了內傷,不能飲酒。”
銀鞍推了推他的肩膀,說道,“她沒有你想得這么虛弱,你要是像養貓一樣養她,保證會將她養死。”
我十分不喜歡他這個說法,說的我好像是屬于陸明瞻的一個物件。
端起又苦又辣的酒,直沖進我的咽喉。
連喝了好幾碗之后,我才覺得自己不像是個死人,有了些力氣。
“二哥叫我們,我們要繼續趕路了。”
我沉默。
“等到了宛都,你身子好些再繼續喝吧。”
我問他,“你為什么不喝,是不是嫌棄荒山野嶺的酒水不好?不如你們家里的瓊漿玉露?”
他扶起有些醉了的我,“不是,我們陸家人出門在外不飲酒。”
“為什么?”
“江湖上的事,誰也說不準,離了家,喝酒容易誤事。”
我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長生訣在你身上還是在你二哥身上?”
他凝視我,好像在深思我這個問題背后藏了什么,“不在我身上。”
說完他便垂下頭,“長生訣事關陸家世代安危,我不能給你。”
他這意思就是如果長生訣沒那么重要,即便在他二哥身上,也是可以想辦法給我。
我跟銀鞍都醉了,他伏在馬背上酣睡,而陸明瞻怕我摔下去,與我共乘一匹,我們的腳程又慢了些。
陸玄守變成了最前面的人,他的聲音傳到我耳邊,“明月姑娘,我們萍水相逢,你雖然幫了我弟弟,可你也跟七月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現如今你拖慢我們的行程,難道是你跟七月半有約在先?”
他這話夾槍帶棍。
我一聽就炸了,聲音更冷,“我要真和七月半勾結好了,第一個殺的就是你。”
陸明瞻霍然彎腰貼近我,捂住了我的嘴,“二哥,她……吃多了酒。”
陸玄守冷笑幾聲,“你當真要將她帶回家中見大哥?她這樣的女子,根本就不值得掛心。”
這話把我一直偽裝的面具給劈碎了,我露出本來的野相,“是啊,你們陸家是鼎食之家,可現在不也被人到處追殺,四散而逃嗎?”
我剛說完,便覺我身后的人一僵。
“你閉嘴!”陸玄守對我更不滿意。
“你先惹我的。”我也不甘示弱。
“你再說我就殺了你。”
“好啊,你現在就可以殺了我,反正你那一掌重傷我,我現在也不是你的對手。”
他皺了眉,“我只是嚇唬你,并沒有真的殺了你,你以為我要殺你,那一掌我會手下留情嗎?”
到了這時候他還撒謊,我辯白,“要不是我命大,你那一掌早就把我五臟六腑都震碎了。”
我跟陸玄守吵了一路,假如我沒傷,怕是他早就和我動起手來了。
“你的臉色很蒼白,不如歇一會兒,睡一下?”陸明瞻對我說。
慫貨,就知道勸我。
幸虧上一輩子我沒有婆家,要是一家子住在一起,我跟公婆爭執起來,他定然也是勸我忍了公婆。
我跟他二哥吵了一路,頭腦發漲,太陽穴突突地跳。
從前我只覺得狐手狡猾又愛扯謊,今日再見,發覺他氣死人也有一套。
不知過去多久,我坐在陸明瞻懷抱里,迷迷糊糊中,感覺到有一只溫暖干燥的大手攬住我肩膀,將我按在他懷里,我想起來看看到了哪兒,聽見陸明瞻在我頭頂說,“睡吧,到了地方我叫你。”
于是我又放心地睡去了。
醒了又睡,睡了又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