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有想到這片山林中會藏著一個村子。
陸玄守很不放心,因為據他說,上一次他從此地路過還沒有這個村子。
我問道,“那是什么時候?”
“十年前?!?/p>
我翻了個白眼,“十年,夠久了,足夠幾百人在一片未開荒的山野中扎根了?!?/p>
他固執已見,不許我們投宿在此處的民戶家。
村外盡頭有一個荒廢的宅子,雜草比人還高,里頭連路都沒有。
我們為什么要在這里停留呢?
還不是因為這座山稀奇古怪,進了山中后,我們已經在此地轉圈轉了三四日,依舊是沒找到路。
此山多雨,幾乎每天都在下,也許是湊巧了,我們來的時候是雨季。
雪貍淋了雨,開始發燒,破宅子四處漏雨。
她哥哥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能避風遮雨的地方,但陸玄守帶的藥物中,去熱治傷寒的藥已經耗盡了。
最讓我受不了的是他出去配藥,也要帶上陸明瞻,生怕我將他弟弟活剝生吃了。
我在宅子里晃悠。
雖然是白日里,可因為下雨,宅子到處都陰森森的。
剛走了兩步,便聽見陸明瞻在我身后叫我,“明月。”
“嗯?”我轉頭應他。
卻發現身后空無一人。
唯有房檐下掛的一只已銹跡斑斑的銅鈴,在驟雨疾風中叮鈴作響。
叮叮?!?/p>
長廊四通八達,我一抬頭,見通向另一邊的長廊上有一張慘白的臉。
“誰在那里!”我大喝一聲。
轉眼一陣風吹過,我眼似乎是花了,那里并沒有人。
怎么回事?
不對勁,說不上來哪里不對勁。
我從來不信鬼神之說,這個宅子卻莫名讓我有一種恐懼和壓抑。
只好走原路,想要回到銀鞍和雪貍身邊,還叫了兩聲銀鞍的名字。
可惜或許因為雨聲太大,他并沒有聽到我的喊叫。
房舍都很相似,乍一看,我幾乎分辨不出這間破廂房和方才銀鞍他們的那間有什么區別。
就傻傻推門進去。
一道光一閃,我遮住了眼,推開塵土遍布的門,屋中只有一張案桌。
蜘蛛網掛在角落。
一只蝴蝶不幸被掛住了。
蜘蛛正靠近它。
我沒有那么好的心去救一只蝴蝶,哪怕它和蜘蛛比起來色彩更加斑斕。
下一刻,待看清案桌上靈位的字,我喉嚨一緊,渾身血液都變冷了。
“故夫陸斗靈位?!?/p>
仿佛五雷轟頂,這家去世的人,竟與陸明瞻是一樣的名。
我頓時起了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仿佛誤入了最不該來的地方。
“得罪,得罪。”我口中念叨,不斷往后退著走。
正往外退。
后背碰上一個活物,還在動彈。
“??!”
我叫了出來。
銀鞍拍拍我肩膀,“你喊什么?都把雪貍吵醒了?!?/p>
見是他,才松了口氣。
“對不住,我被嚇到了?!?/p>
銀鞍不信,笑道,“你還能被嚇唬???”
他打眼一看,空空的房間里,到處都是蛛網。
“哦,你怕蜘蛛?”
我說不是,想要讓他看那靈位,但又不敢用手去指,“案桌,你看見了嗎?”
他搖搖頭,“你說什么,哪里有案桌?”
我不耐煩,“有啊,你看那邊靠墻的——”
目光順著方才的方向,再次看去,案桌和靈位都消失不見。
我是怎么了?出現了幻覺。
銀鞍將呆滯的我拉了回去,“這里沒有清掃,都是灰塵?!?/p>
豈料我們才踏出一步門檻,我便掙脫他的手奔向方才的空房。
“你瘋了?!”銀鞍緊跟在我身后,“這是危房,看不見那柱子都朽了?”
我看不見。
因為紛飛灰塵中,我看見了滿身血跡的自己。
我看見了跪倒在我尸體前的陸明瞻。
他將我抱在懷里幾乎要將我擁入他骨中,他從來沒有那么委屈地在我面前哭過,他眼中還有不解和絕望。
“明月,你怎么了?”他看出我不對勁。
我指著地上的兩個人,“你看不見?”
他道,“我什么都沒有看見?!?/p>
我逃也似地離開了。
雪貍靠著干草堆睡著了,她面前燃了火堆,我坐在銀鞍身邊魂不守舍。
無法跟任何人說我是死過一次的人重新活了。
銀鞍和我說了會兒話,見我心煩意亂,外頭雨也不下了,便提議我,“你去找找他們兄弟二人吧,買藥買了這么久,順便帶兩把傘回來,這山中雨多?!?/p>
我道,“好?!?/p>
村子叫姜家村,村里所有人都姓姜。
此時是市集中午生意最好的時候,雨停了。
趁著這會兒功夫,小攤小販又都擺了出來。
小小的村子,也有一家是專門為人畫像的。
見我在門口停留,畫師請我進去一坐。
我也不客氣,“多謝?!?/p>
三步長,兩步寬的地方,跟從前明瞻代寫,作畫的鋪子幾乎一樣。
不過,他的水平沒有陸明瞻高,我一看畫便知,他畫得稍顯拙劣,形神不具。
“姑娘是來畫像?”
“不,只是路過,好奇罷了。”
“不要緊,我這里生意也不好,姑娘就坐一坐吧,說不定為我招攬些生意?!?/p>
我輕笑,“若我容貌絕艷,能給你引來些客,可我姿色平平,看來是幫不了你了。”
他也笑了,“姑娘是剛到姜家村吧?”
“是,碰巧趕路,路過山中村落。”
“對了,那些穿牡丹紋靴的人是此處的衙役么?”我問他。
“倒也不是,是新到此地不久的人,好像說是做生意,做什么生意,大家也沒看出個頭緒?!?/p>
我放下一兩銀子,“不如替我畫一張吧,多謝?!?/p>
“用不著這么多?!?/p>
我將銀子壓在紙上,“生意難做,況且,你已成家,要養家,就收下吧,我在這里叨擾你許久了?!?/p>
他道,“姑娘怎么知道我已成家?!?/p>
說著已開始研墨。
角落里放著幾塊干凈的白布,上頭扯著長線,我推測是正好用來為墻上那幾幅山水畫遮灰的布,他開始打開鋪子的門,也就將白布摘了下來。
我解釋說,一般的男子很少這么細心,若無家眷提醒,應該是想不到的。
“姑娘慧眼如炬,心思敏捷。”
“過贊了。”
“可有孩子?”
他無奈一笑,“我與拙荊成婚五年,還是沒有動靜,不過此事也急不來?!?/p>
我心想,五年算什么,我跟陸明瞻,十年都沒有動靜。
“我明日再來取吧,正要去藥廬一趟?!?/p>
“順著這條街走百步,往左邊一個巷子一拐,那里頭第三家就是了?!?/p>
“多謝。”
“明日,姑娘記得來取。”
頭頂的天空炸了聲雷。
又要落雨了。
我順著方才畫師給的地址往前走。
才走了十多步,傾盆大雨而至。
只好躲進一側已關了門的糕點鋪子,外面有個小小的露臺,一方遮雨的好地。
另一個躲雨的人也閃身躲了進來。
真巧。
側頭一看,竟是他。
“下雨了,你怎么出來了?”陸明瞻問我。
“你還說我呢,你們遲遲不歸,銀鞍叫我出來找一找。”
“就要回去了,可二哥說叫我先回去,他好像是在跟著什么人,我想和他一起,他叫我回去找你們?!?/p>
“你今日心情好些了?”
我說沒有,“依舊很壞?!?/p>
陸明瞻遞給我一包糕點,“喏。”
“我不愛吃甜的,給那只小貍貓吧?!?/p>
他拆開油紙包,遞給我一塊,“吃一點點不會太膩。”
“多謝?!?/p>
剛咬一口,便聽見他說,“為什么,你第一次見我時,像是早就認識我了?!?/p>
我不慌不亂,隨口扯謊,“要殺的人,七月半會反復讓我們記住他們的臉?!?/p>
“所以你是為了殺我而來?”
“你不信?”
“我受傷時你的關心不是假的?!?/p>
“哦,所以呢?”
又是一聲雷鳴,耳膜幾乎要震破了。
轟隆作響。
“有人威脅我時,你眼中全是擔憂?!?/p>
“你看錯了,我只是覺得麻煩?!?/p>
“全是,謊話?!?/p>
我笑了一聲,“有什么好騙你的?”
“一個人的嘴會騙人,但一個人的心是誠實的。”
“你能看破我皮肉,看到我心里?”我挑起他的下巴逗他。
“是,我聽見你的心說,你甚至愿意將你的命給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笑了一陣,“這你可聽錯了,我這人最是惜命,不會將命交給任何人。”
雷聲,雨聲,聲聲入耳,而他的話,卻入了我心。
我一直偽裝著冷漠,想要遠離他,沒想到他還是能察覺我對他的在意。
“陸明瞻,你……你對我又是什么樣的看法,我想知道。”
他微微一怔,似乎是自己都沒想明白。
又是一聲雷擊。
“這是驟雨,很快就會停?!蔽业馈?/p>
“在雨停前,告訴我,你的真心?!蔽以囁?/p>
雨依舊在下,淅淅瀝瀝。
雨勢小了些。
他扯下腰間的玉佩,“以此為諾,永不相負?!?/p>
他敢給,我卻不敢要了。
難道我還要再一次跟一個殺了我的男人在一起?
可是我明明白白的知道,是我先殺他親族,殺光他摯愛之人。
所以我和他是互不相欠了。
“你……不要?”
我伸手接了過來,“要,為何不要?!?/p>
他舒了一口氣,放下一塊大石頭,肩膀上的雨還沒有干。
“你能許我什么?”我問他。
“永遠相信你,永遠陪伴你,絕不讓你孤零零一個人,永遠都不讓你再傷心。”
我道,“誰要這些啊。”
“那……你要什么?”
我道,“要你全部的銀子啊,要你的身家,誰要你的承諾。”
他揉了揉額頭,“假如我是個窮光蛋,身無分文呢,方才你也接我的玉?”
我點點頭,“你這手挺好看的,如果你身無分文,那以后你就給人代寫書札,幫人作畫養我吧,如何?”
他眉頭一挑,眼中含笑,“連這個,你都想好了?”
外面雨已停了,我們走了出去。
他猶豫片刻,握住了我的手。
似乎從來沒有松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