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過吹過靜謐的庭院,南星坐在昏暗的屋檐下,手指輕輕摩挲著裝衣服的竹筐。
她的目光穿過夜色,似乎在尋找那些早已失落的記憶碎片。
七八歲之前的事情,如同被風吹散的蒲公英,只剩下頭頂那道傷疤,隱隱作痛,提醒著她曾經的苦難。
“南星,你在想什么呢?”婆婆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一絲疲憊和關切。
南星理了理鬢邊的碎發,嘴角扯出一抹微笑:“沒想什么,只是有些累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轉身走進屋內。
南星的記憶是一片模糊的迷霧,她只記得自己醒來時躺在桑園鎮的茅草屋里。
魏氏夫婦告訴她,她叫魏南星,這里是她的家。
然而,南星總覺得這個名字似乎并不屬于她,這里也不是她的歸屬。
在桑園鎮的日子,是南星一生中最黑暗的時光。養父母對她冷酷又嚴苛,日復一日的打罵和苛責,磨去了她曾經的高貴氣質,卻也激發了她骨子里的堅韌。
她從不哭訴求饒,只是默默承受,把委屈咽下。
每當夜深人靜,她望著窗外的星空,心中總會涌起一絲不甘:我是誰?我為什么會在這里?為什么要在這破舊的茅草屋里,忍受著無盡的苦難。
十四歲那年,婆婆花了八十兩的高價把她買來寧安鎮,給兒子張云佐當媳婦,從此她便與娘家斷了聯系。
張家并不富裕,這八十兩已然是全部的家當,但婆婆心中明白,南星容貌可人,不僅能干活,還能照顧家人,是個難得的好媳婦。
張家位于鎮子西北角,緊挨著清幽繁茂的星巖山。
這山樹木成蔭,物產豐饒,是飛禽走獸的天堂。
張云佐自幼在山林中長大,對山中的草木、隱秘小徑和獵物藏身之處了如指掌。
他箭術高超,抬手間利箭飛馳,百發百中。
憑借這本事,每次進山都能滿載而歸,換來的銀兩不僅夠日常開銷,還能偶爾給南星添些小物件。
日子雖樸素,但靠著星巖山的饋贈,過得安穩順遂,滿是煙火溫暖。
南星嫁過來后,時不時跟著丈夫研習射獵,在山林間穿梭,倒也學了幾分本事。
她性格堅韌,很快適應了這種艱苦的生活。
她和張云佐的感情也逐漸升溫,兩人雖然話不多,但彼此之間有著深深的默契。
這個世道,國本之爭讓廟堂之上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皇帝數年未上朝,朝堂里大臣們為“冊立儲君”一事爭得面紅耳赤,無人關心百姓疾苦。
地方官員趁機搜刮民脂民膏,百姓生活雖未陷入絕境,卻也滿是艱辛。
寧安鎮雖地處偏遠,卻也未能幸免。
鎮上富戶依舊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而普通百姓卻在生活重壓下苦苦掙扎,粗茶淡飯勉強果腹,衣衫補丁摞補丁,勉強度日。
在這三分人七分鬼的亂世,南星的生活也受到諸多影響。
三年前的那場變故,如同一記重錘,將她的生活砸得粉碎。
若不是那場變故,南星或許還在家中紡織刺繡,或與鄰里姐妹閑話家常,打馬吊聽書解悶,根本不用在這溪邊,風吹日曬地浣洗勞作。
那一年的深秋,山風蕭瑟,張云佐照常帶著獵犬大黃進山打獵。
張云佐像往常一樣,帶著獵犬大黃深入山林。他箭術精湛,沒費多少工夫,便獵到一頭鹿和兩只野兔。
誰能料到,變故突如其來,就在彎腰撿拾兔子時,身后驀地竄出一只棕熊,體型龐大,來勢洶洶。
張云佐躲避不及,被重重拍倒在地,棕熊龐大身軀如山般壓下,血盆大口就要咬下。
生死關頭,游弋驅趕獵物的大黃狗趕了回來,飛身撲向棕熊后腿,張口咬了上去。
棕熊哪會懼怕,扭頭瞅了一眼,猛然蹬腿,大黃狗牙硬生生斷在熊腿上,身子如破布般飛了出去。
棕熊無心纏斗,嗅了嗅地上未死透的梅花鹿,叼起就走了。
大黃摔得暈頭轉向,口中淌血,掙扎著搖搖晃晃起身,抖落一身泥土,踉蹌著走到張云佐身前,嗚咽著舔了舔主人的臉。
張云佐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眼皮艱難地眨動,嗓子嘶啞得厲害,拼盡全力擠出幾個字:“去……去喊人……”
大黃強撐著身子,走了兩步,又不舍地回頭望了望張云佐,而后咬著牙,順著山路一路狂奔回鎮子。
彼時正值晌午,南星在家滿心歡喜做好飯菜,等待丈夫歸來。
卻見大黃狗獨自跑回,滿嘴是血,牙也斷了,她心里“咯噔”一下,不祥之感涌上心頭。
大黃沖著南星吠了幾聲,歪著腦袋,使勁示意她往外走。
南星強壓心頭慌亂,安撫好公公婆婆與年幼孩子,匆匆邁出家門。
路上恰逢趕回家吃飯的農夫牛二與砍柴歸來的張五,牛二慢悠悠趕著牛,和張五并肩坐在板車上。
瞧見南星神色慌張,牛二扯著嗓子喊了句:“張嫂,日正當午的,你這急匆匆要去哪兒啊?”
南星本沒心思搭話,腳步匆匆往前邁了兩步,卻又陡然折返,眼眶泛紅,聲音帶著幾分顫抖:“牛二哥,張五哥,我……我家云佐可能出事了,求你們幫幫忙!”
牛二與張云佐自幼一塊兒長大,想都沒想,瞅了一眼在前頭的大黃狗,和張五一左一右,卸了牛拉著板車,跟著南星一路往山上奔去。
山路崎嶇,南星的心中充滿了擔憂和恐懼,她不斷祈禱,希望丈夫能夠平安無事。
在大黃的引領下,三人來到了事發的山林。
眼前的景象觸目驚心,只見張云佐趴在地上,渾身沾滿了泥土與草屑,四肢以怪異的角度扭曲著,顯然是骨折了。
他的面色慘白如紙,毫無血色,冷汗不斷從額頭滲出,將鬢角的頭發都浸濕了,整個人痛苦得連動彈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
牛二和張五迅速將他抬上板車,南星緊緊握住張云佐的手,滿眼心疼地落下淚來。
‘哦嗚~~’
就在這時,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從不遠處傳來,棕熊竟然折返回來了!
它的身軀龐大而威猛,仿佛是一座移動的山峰。
當它抬起頭走過來時,所有人都驚呆了——這哪里是一只棕熊,分明一頭虎面熊身的巨獸,威嚴而兇狠。
陽光灑在它身上,映照出它那油亮的棕毛,而在它的毛發中,隱隱約約能看到一圈一圈的黑紋,仿佛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所標記。
南星的雙腿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兩眼一黑,仿佛看到了小時候被惡犬追趕的自己,無助與絕望再次籠罩。
但恍惚間,她又看到長大后的自己,在山林間與張云佐相互扶持,共同面對生活的艱難。
南星猛地睜開雙眼,目光看向不遠處板車上虛弱的張云佐,一股決然的勇氣在心底涌起。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撿起地上張云佐的短刀,眼神中毫無懼色,緊緊護在板車前,與巨獸對峙著,腳步沉穩,絲毫沒有退縮之意。
牛二和張五驚恐萬分,臉色蒼白,雙腿發軟,幾乎要癱倒在地。
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兇猛的巨獸,更不敢想象自己能與之對抗。
牛二顫抖著聲音說道:“南星,這太危險了,我們還是趕緊走吧!”
南星深吸一口氣,緊緊握住手中的短刀,她知道,自己必須保護好受傷的丈夫。
她大聲說道:“你們先帶著云佐走,我會擋住它的!”
巨獸越走越近,猛地撲了上來,南星反應迅速,敏捷地側身一閃,借著身體的慣性猛地一蹬地面,輕盈地躍上了一棵粗壯的樹木。
然而,盡管她的動作干脆利落,棕熊的爪子還是狠狠地劃過了她的胳膊,鮮血瞬間涌了出來,洇透了她的衣袖。
巨獸的攻擊力度之大,竟將整棵樹撕碎,木屑和落葉紛飛而下,整個林地都被震得一片狼藉。
南星半蹲落地,忍著劇痛,再次揮刀,刀刃劃過巨獸的后背,鮮血飛濺。
巨獸痛苦地咆哮,轉身撲向南星。
南星利用樹木的掩護,靈活地躲避著巨獸的攻擊,將巨獸引向山巔,試圖拉開與眾人的距離,保護好癱瘓在板車上的張云佐以及驚恐癱軟的牛二和張五。
但巨獸身形迅猛,力量實在太過強大,柔弱的南星顯然不及它,她被劃傷了數次,身上添了許多道深深的傷口,鮮血順著傷口流淌,染紅了她的衣衫。
南星已然跑不動了,一陣神秘的哨聲突然在遠處響起。
這哨聲清脆而悠長,仿佛是從森林深處傳來的某種信號。
巨獸聽到哨聲后,似乎受到了某種驚嚇,它痛苦地咆哮了幾聲,轉身拖著受傷的身軀逃走了。
南星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她的身上多處受傷,鮮血不斷滲出,但她仍然緊緊握著手中的短刀,警惕地看著巨獸消失的方向。
牛二和張五驚魂未定,看著南星的英勇表現,他們心中充滿了敬佩。
天色愈加陰沉,烏云翻涌,仿佛整片天空都籠罩在陰霾之中。
張云佐被拉回家,南星不顧自己的傷勢,臉色蒼白,眼中卻沒有一絲怯懦,站在院中,看著張五、牛二等人小心翼翼地將張云佐抬進屋內。
張云佐平日里那副健壯的身軀,此刻卻如同一個破碎的物件,毫無生氣地躺在床上,四肢骨折,蒼白的面容幾乎沒有一絲血色,眼睛微微睜開,痛苦與歉疚交織,仿佛無聲訴說著自己無法言明的無奈。
屋內,二老的神情愈發凝重,看到兒子這副模樣,脆弱的身體瞬間崩潰。
公公本就患有肺疾,咳喘不止,如今看到兒子傷重,心中難掩憂慮與痛楚,急火攻心,咳嗽愈發劇烈,眼淚在臉龐滑落。
他坐在床邊,胸脯起伏劇烈,每一聲咳嗽都像是從肺腑里擠出來的,仿佛要將所有的力氣都耗盡。
剛滿一歲的睿睿似乎感知到了空氣中的壓抑,哭聲更加頻繁,小手緊抓著南星的衣角,眼中滿是迷茫與恐懼。
婆婆則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會兒去哄哄孫子,一會兒又匆匆走向廚房燒水,四處忙亂,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她的頭發蓬亂,臉上滿是淚痕,嘴里低聲反復念叨著:“這可怎么辦,怎么辦啊……”
南星心中亂如麻團,身上傷口鮮血仍在滴落,但她強迫自己保持冷靜。
和張云佐結婚多年,兩人一直相敬如賓,日子雖不富裕,但也平穩安寧。
如今丈夫重傷,她不得不承受這一切壓力,家中的重擔已經無法再依賴任何人。
她倚住墻,咬緊牙關,強迫自己站穩,心里清楚,眼下不是軟弱的時候,她必須挺起腰桿,撐起這個家。
公公的咳喘越來越厲害,婆婆忙前忙后,卻不知如何是好。
南星趕忙去廚房燒了一壺熱水,端到公公床前,輕輕拍著他的背,柔聲說道:“爹,您先喝點水,別著急,有我在呢。”
公公接過水杯,喝了一口,喉嚨里發出一陣嘶啞的聲音:“孩子,這可怎么好……云佐這傷,不知道要花多少錢……”
南星心里一酸,卻強忍著淚水,微笑著說道:“爹,您別擔心,我會想辦法的。云佐會好起來的,咱們一家人都會好起來的。”
她看著婆婆懷里抱著的剛滿一歲的兒子,小家伙似乎感覺到了家里的緊張氣氛,哇哇地哭了起來。
婆婆手忙腳亂地哄著,可孩子卻越哭越厲害。
南星走過去,接過孩子,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哄著他。
孩子漸漸安靜下來,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她,嘴里咿咿呀呀地發出幾聲。
南星心里一軟,眼淚差點掉下來。
婆婆起身看著她,忍不住抹著眼淚,輕聲說道:“南星啊,你也受了這么重的傷,先去包扎下,換件衣服去吧。”
南星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娘,我沒事,家里現在亂成這樣,我怎么能去休息呢?等把云佐安頓好了,我再去處理傷口。”
她的話語中透著堅定,盡管身體上的疼痛讓她每一步都走得艱難,但她依然咬牙堅持著。
南星雖跟著丈夫學過射箭,能在林間閃轉騰挪,可打獵與射靶到底不同,實戰經驗欠缺,捕獲獵物寥寥無幾。
她曾幾次獨自進山,卻總是空手而歸。
看著家里空蕩蕩的米缸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她的心里滿是愧疚和無助。
無奈之下,經張五舅舅馬三道介紹,南星開始在鎮上幫有錢人浣洗、縫補衣物。
這個很顯貴氣的舅舅雖然自吹自擂是宮中的買辦掮客,其實只是個街上買賣消息的牙人,但認識的人確實不少。
張云佐這一養便是整整七個月,而這個家,全靠南星這點微薄收入,咬牙苦苦支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