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海風裹挾著涼意,穿過壕溝,輕輕晃動棧道上的朽木。
按捺不住好奇的人們紛紛涌上棧道,試探著朝東邊走去。
族長穩穩站在人群前面,額頭微微隆起幾道細紋,雙眼如炬,緊緊跟著不安分的族人。
裴花花站在他身旁,手指緊緊揪著衣角,嘴角微微下撇,臉上寫滿了不安與掙扎。
“回去!”
黑暗中,一道低沉如刀鋒的嗓音陡然斬破夜色。
族人們猛地抬頭——
一道修長的身影從暗處躍起,輕巧地落在橋中央,腳步低沉而有力,攔住了人群的去路。
敖厲。
他的目光猶如夜梟般銳利,帶著一種不屬于人的冷冽,仿佛能洞察一切。
他們或許依舊不信任他,但此刻,沒有人敢動。
“不要再看了。”他嗓音沙啞而冷漠,步步逼近,“所有人,立刻走!”
族人們微微一愣,旋即有人低聲嘀咕:“你憑什么……”
敖厲猛地一揮手,袖袍翻飛,目光陰沉如血色彎月下的深海。
已經很多年沒有聽見過他的吼聲了,可今日,他卻像是一頭嗅到了腥氣的孤狼,渾身緊繃,眼中泛著森冷的光。
“前往北山蘭芷洞避險?”裴花花忍不住出聲,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意,“到底發生了什么?”
敖厲目光微動,掃了她一眼,眼神深沉如淵,未作回答。
族長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沉默片刻后,終于緩緩點頭:“聽他的,立刻撤往北山。”
族長的聲音落下,所有人的腳步都徹底慌亂起來。
他們或驚惶,或不甘,或疑惑,但沒人敢再停留。
族人開始朝北山撤離,隊伍逐漸散去,棧道上的人影一一消失在夜色之中。
敖厲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族人消失在夜色里,直到最后一個背影也沒入山路。
他旋即轉身,腳尖輕點,身形如電,衣袂飄飄間,無聲無息地朝著蜃浪城的陰影處掠去。
棧橋這頭,鐵匠坊內,葉靈筠緩緩站起,目光沉穩地凝視著敖厲遠去的背影。
片刻后,她輕輕拂動衣袖,腳步輕緩卻沉穩,如同暗夜中的行者,悄然無息地穩步踏入了城中,決意一探究竟。
城內,死寂無聲。
夜色之下,鐵籠森然,暗影中傳來低沉的嘶吼,異獸的喘息聲在空氣里綿延,像某種瀕臨崩潰的巨獸,被困在囚籠之中。
葉靈筠沒有回頭,目光緩緩掠過四周。
玄鼎閣入口處,丹士、方士們鬼祟的身影不時地閃動,探頭窺視外界,又迅速縮了回去。
他們的臉龐隱在昏暗里,眼神滿是未散的驚懼,像一群剛剛從野獸口中逃脫的獵物,生怕再被拖回絕境之中。
墻邊,一個人影斜倚著墻壁,衣冠半散,氣息虛浮。葉靈筠靠近,指尖一探,心中微動——國舅鄭國泰。
他仍有氣息,只是驚嚇過度,胸口微微起伏,身上沾滿污漬,似乎曾在地上掙扎滾爬過。
葉靈筠靜靜地看了他一瞬,隨即收回手指,目光微微抬起,落在城中央那塊高聳的巨石上。
風中血腥氣彌漫,縈繞在空氣里,葉靈筠心中微微一沉,未再停留片刻,邁步朝廣場走去。
他的腳步在夜色中格外清晰,踏在濕冷的地面上,回響在死寂的廣場上。
廣場上依舊殘留著戰斗的余痕,血霧未曾完全散去,沉重的空氣仿佛凝固。
破碎的桌椅四散一地,斷裂的長槍被遺棄在尸體之間,冷冽的月光照射在金屬上,反射出一道道詭異的光輝。
空氣中彌漫著金屬與焦灼的氣味,令人窒息。
葉靈筠的衣擺掠過濕冷的石磚,步履不停地朝著廣場中央那塊巨石走去。
巨石高聳,如一座被遺棄的祭壇,表面坑坑洼洼,透著幽暗的色澤,在夜色下更顯陰沉。
他屈膝微蹬,手掌扣住石壁上的裂紋,縱身一躍攀爬而上。指尖觸及冰冷的石面,他的動作迅捷,幾乎沒有一絲猶豫。
當他翻身躍上石頂,寒風呼嘯著刮過他的衣袍,四周的景象被月光映照,顯得格外寂靜。
他立在高處,目光銳利地掃過整個廣場,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在尋找著什么。
忽然,腳下的隕鐵似乎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微微顫動,隨之傳來一股異樣的吸力,深深地扎入了他的心底。
葉靈筠的心神猛然一震,瞬間屏息,他的右手迅速探入袖中,一枚銀針迅速翻出,指尖一震,針尖割破了掌心的皮膚。
那股絞心的疼痛瞬間將他從失神中拉回。
他猛然拔步,袖袍一揮,強行震斷了那股異樣的波動,隨后抬頭,目光迅速循著風的方向望去。
月光下,海崖之上,一道身影踉蹌而行。
——韓霜月。
她的衣擺破碎,沾滿血跡,步伐凌亂,背脊依然挺直。
風吹起她濕透的長發,露出蒼白卻冷漠的側臉。
她站在懸崖邊緣,目光沉沉,望向腳下翻涌的黑色海面,仿佛在注視著深不見底的深淵。
風劇烈卷動她的衣袍,身形微微搖晃,然而她并未回頭,也未曾猶豫。
下一刻——
她沒有任何停頓,縱身一躍,徹底消失在黑暗的海水中。
海風怒號,浪濤猛烈地拍打著崖壁,海水寒冷如鐵。
韓霜月沉入其中,冰冷的海水迅速吞噬了她的意識。
她的身體被浪潮翻滾著,深海的旋渦拖拽著她,深不見底的黑暗仿佛將她的靈魂也一同吞噬。
耳邊只有無盡的水聲轟鳴,如同某種無形的低語,回蕩在她的腦海深處。
她閉上眼,任憑自己下沉,思緒如潮水般涌動。那些戰場的血腥、瘋狂的殺戮全都漸漸與她的生命脫離。
她本以為自己已經被魔性吞噬,已然墜入不歸的深淵。
然而,恍若隔世的冰冷海水卻一點點滲入她的骨髓,仿佛焚燒著她的血液,又如同重新賦予她靈魂的溫度。
——她還活著。
就在此時,一道破水的聲響自上方傳來。
她恍若夢中,感受到有人正靠近自己,穿透層層黑暗,直向她撲來。
葉靈筠的身影從崖邊疾掠而下,衣袍在狂風中翻飛。他沒有絲毫猶豫,瞬間躍入黑暗的海面。
入水的一剎那,寒冷如刀,瞬間麻痹了他的四肢。但他沒有停頓,迅速屏息,雙腿用力,毅然朝著海底扎去。
黑暗中,韓霜月的身影幾乎完全消失,發絲如水草般漂浮,她的身體幾乎沒有生命跡象。
葉靈筠的目光凝如冰,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緊緊地扣住她,隨即強行將她攬入懷中,用盡全身力氣,猛力蹬水,朝著海面浮起!
破水而出,夜風刺骨,浪濤翻滾,他緊抱著韓霜月,全身每一寸肌肉都在承受著強大的壓力。
即便如此,他依然能感受到她身上那深深的陰影,仿佛血戰之后未曾散盡的恐怖氣息。
海風撲面而來,浪濤翻騰。
葉靈筠緊緊抱著她,迅速掃視四周,眼中冷靜如冰。
他深知必須盡快上岸,遠離這片危險海域。
在洶涌的海浪中,他們一次次被水淹沒,葉靈筠在波濤中艱難掙扎,雙手始終將韓霜月緊緊摟在懷中。
他們隨著海潮不斷起伏,在波濤中艱難前行,終于靠近礁石,借著海浪的推力,奮力將彼此拖至更遠處的岸上。
韓霜月的身體冰冷,臉色慘白,嘴唇微微泛紫,呼吸微弱。
葉靈筠沒有猶豫,微微側過她的頭,輕輕扣住她的下頜,一掌拍在她的背部——
嗆水從她口中咳出,她的睫毛微微顫動,借著黯淡月光,模糊瞧見葉靈筠輪廓,虛弱喚道:“爺爺……”
隨即,身子無力地癱軟下去,意識漸漸模糊,仿佛陷入了深沉的黑暗。
葉靈筠皺眉,衣袖拂過她的額頭,指尖觸及一絲灼熱——她體內似乎還殘留著某種異樣的力量,像是尚未散盡的毒素,又像是某種正在破碎的禁制。
他沒有多言,俯身將她橫抱起,沿著山道疾步而行,穿過蜃浪城,直奔村落。
村落已然空無一人,族人們早已撤往北山,唯有藥廬前的燈火尚未熄滅。
葉靈筠推開門,微微喘息,將韓霜月放在榻上。
火光搖曳,岳清澄、青菀、南星、金錦兒等人紛紛圍攏過來,關切的目光交織在空中。
然而當他們看清韓霜月的臉時,屋內頃刻間變得死寂。
那張臉……
即便帶著刀疤,真的與岳清澄如出一轍!
蘇梅微微皺眉,言語中帶著一絲驚訝:“這是真的韓霜月?”
南星不解的看向岳清澄,低聲問道:“她……會是你的妹妹嗎?”
岳清澄的手指微微收緊,目光深深地落在韓霜月臉上,久久未語。
這個答案,她心底其實早有定論,可內心深處始終懷揣著一絲僥幸,試圖從韓霜月的回應里找尋某種認同的解釋。
“應該會是吧。”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嗓音低柔,近乎自言自語。
她緩緩蹲下身,凝視著韓霜月的臉,指尖微微顫抖,最終伸手輕輕拂過她額前散亂的濕發。
“闌珊……”
這一聲呼喚,仿佛跨越了多年時光,帶著千絲萬縷的情緒,如羽毛般輕輕落在韓霜月的眉心,帶著不曾言明的牽掛與痛惜。
韓霜月沒有回應。她的呼吸依舊沉穩而輕淺,仿佛她正在深深的夢中。
岳清澄靜靜地凝視著她,那一刻,她仿佛看見了曾經那個青澀的自己,和那份失落的時光,仍然在眼前。
片刻后,她緩緩俯身,將韓霜月輕輕抱入懷中。
她的手指穿過她的發絲,動作輕柔得仿佛害怕驚擾夢中的人。
她低低地哼起一首歌謠,那是她們小時候,母親用來哄她們入睡的歌謠。
“……月牙彎彎搖星河,螢火串串織銀蓑,牛兒馱來花瓣被,抖落槐香滿山坡。”
她的聲音低緩,帶著一絲輕顫,仿佛在撫慰那個已經久遠的夢,夢中那人尚未醒來,而她已試圖通過這熟悉的旋律將那份破碎的記憶拼湊。
韓霜月的眉心微微一動,似乎在夢中聽見了什么熟悉的聲音,她的呼吸變得平穩一些,仿佛在無意識間感知到了某種溫暖的存在。
葉靈筠站在一旁,默默注視著這一切,沉思片刻,他終于開口,語氣平緩:“她毀了幻音鈴,體內的毒也已消失。”
青菀聞言微愣,抬頭問道:“爺爺,你確定?”
葉靈筠沉思片刻,指尖輕輕按住韓霜月的脈搏,目光沉靜,低聲道:“她的脈象已經穩定,方才殘留的異樣氣息也散去了。或許……那才是她真正的病因。”
青菀不解的皺眉,關切的問道:“爺爺,那她什么時候能醒過來?”
葉靈筠收回手,沉吟道:“她的神識受損嚴重,醒來后會是什么狀態……誰也無法預測。”
屋內一時沉默,空氣仿佛凝固了般,所有人都無言以對。
岳清澄輕輕抱緊了韓霜月,繼續哼著那首熟悉的歌謠,手指輕輕地撫過她的背。
而榻上的人,眉間終于緩緩有了反應,像是沉睡已久的魂魄,在黑暗中聽見了某個遙遠的呼喚,正在一點點向光亮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