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舊歲,迎新年。
徽州次子,一夜之間成了周家嫡子。燒紙放鞭,祭祖告先,周家有后了!那小子,自從父兄棄他而去后,哭鬧了幾日,便安靜了下來。老姑奶奶把他按在熱氣騰騰的木桶里足足搓洗了半日,養母方氏用新棉花給他縫了件棉衣,內襯是絲綢緞面,穿上去輕柔綿軟地像生母親撫的臉龐。孩子忍不住哭了,他趕緊截去熱淚,生怕打濕了冬衣。這是他自出生以來,第一件新衣吧。是因為感激而哭嗎?不,他想母親了,那個唯一寵溺自己卻不幸早逝的女人。
元宵節一過,太陽漸漸暖了起來。有一天,周老爺在自家田埂轉悠,遠遠便看見幾簇新綠的麥苗,已沖破殘雪,神氣地在春風里搖曳。
春天來了,燕子回來了,小徽也該上學了。周小徽是徽州娃的新名字。
周老爺親備厚禮,三顧茅廬,請來了方圓十里八村最有學問的齊先生。齊老先生60來歲,胡子有點花白了,一副半儒雅老學究的模樣。
周家前前后后十幾間房,少爺的書房安排在左側閣樓二層。鄉野之地,不算奢華,收拾得倒是干凈利落,質樸有序。小徽過完年已滿6歲,看上去比同齡人小了一圈,但天庭飽滿,撲閃的雙眸,倒像個聰慧的孩子。課上無非熟念《三字經》、《百家姓》、《弟子規》、《笠翁對韻》等。小徽并不識幾個字,費力學舌。周家4個女兒,老大8歲,老二5歲,老三4歲,老四也有2-3歲吧。周老爺怕繼子孤單,選了較聰慧的二女兒陪讀。
二女兒喚做“清兒”。生得眉清目秀,細長的個子,笑起來一排乳牙像一串珍珠,閃爍著大海的光芒,銀鈴般的笑聲,仿佛一首動人的歌謠,常常讓小徽不知不覺便沉浸在這想象的意境中。有了妹妹的陪伴,小徽倒顯得笨拙了,清兒不僅記性好,反應也很快,每次齊老先生出對子,清兒幾乎每次都比小徽對得快,且對得好。起先只是1個字,2個字的對韻,后來4個字的,清兒也能對出來了。齊老先生捻著山羊胡,笑得眼睛都沒了,連連夸贊:“妙啊,妙啊!”心里卻嘆息:“可惜是女子!”小徽氣鼓鼓的,憋紅了臉,往后便更用功了。
四月芳菲盡,五月農耕忙。
這天,齊老先生告假了。原來他是半農半文,昨日他婆子著鄉人帶話來,家里的秧田長滿了稗子,讓他趕緊回家,不然今年的收成算是完了。齊老先生連夜收拾好衣衫,借著月光消失在點點螢火的夏夜。
倆孩子開心幾日后,甚覺無聊。追在方氏后面問東問西,稗子是什么?會吃秧苗嗎?是什么顏色?齊先生戴著老花鏡,能找到稗子嗎?
周老爺聽到后,想著孩子也不小了,該帶他們認認自家農田了。
翌日,倆娃跟著父親見識了周家的田產,村里豐饒的土地,幾乎都是周家的,村民大都是周家的幫工,兼種些許貧瘠的薄田。周老爺說,這些都是周家幾代人省吃儉用購置的,一代代往下傳,越積越多。
農田一隅,有幾棵松柏屹立在綠草堆上,那便是周家的祖墳了。
小徽兩眼一亮,咦,這不是去年我爹帶我和哥哥逃荒時住過的地方嗎?他瞥了周老爺一眼,沒敢說。
清兒已經指著墓碑上的字默念著祖先的名字了。父親今日興致似乎特別高,逐一跟倆娃介紹周家的先人。
周家祖上在明朝可是朝廷大官,后遭滿清迫害,只能逃到鄉野山間,隱姓埋名。幾百年過去了,大清亡了,祖先該瞑目了。周氏富甲一方,可惜近幾代男丁都是單傳,到了周老爺這代,婚后8年竟生不出一個兒子,周老爺心中有愧有憾,如今無可奈何的愁緒竟被眼前的男童化解了,就像冰封的雪山解凍了一樣,世界開始青翠、鮮艷、生機盎然。
回來的路上,正好遇到齊先生一家。
齊家7-8口:兒子、兒媳、孫子、老伴兒……統統掩藏在五月酷熱的秧田里,尋找稗子,連根拔起,以絕后患。周老爺站在田埂上跟齊老爺子寒暄,清兒拽著小徽已經下田了。秧田水很深,沒過了孩子的小腿肚,倆娃跟已抽穗的青秧差不多高。“哪里有稗子啊?”“我來幫你了,先生!”大人們高聲制止,已經來不及了。
半個時辰過去,曬得發燙的兩個小腦袋才被提上岸。
胳膊、小腿,全身刺撓,又痛又癢。4只小手里緊握著些許秧苗,些許稗草,咦,怎么還有一只蜻蜓斷了一只翅膀?“哥哥,你腳有沒有被魚撓癢癢?”清兒湊過來問。“對,秧田里有魚,我爹捉了好幾條在竹簍呢?”不等小徽作答,齊老先生的孫子已經搬來了魚簍,給倆娃看。泥鰍、螃蟹、蝦米、還有幾條翹嘴魚,真不賴,晚上能燉一鍋魚湯了。
多年以后,年邁的周徽路那塊田,還依稀記得那年夏日幫先生拔稗子的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