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季先生稻田回來的那天晚上,清兒的母親——方氏病了。
周老爺派長工請來了鎮上的名醫壽大夫,把脈片刻,老姑奶奶在廚房不停嘮叨:“生不出兒子,還一身嬌滴滴的小姐病,景潤真是昏了頭,佃農家的下賤貨也配?斷了我們周家的香火,找個流浪孩充門面,昏了頭了,真該休了她……”
老姑奶奶是景潤(周老爺)的姑姑,50出頭,大團白臉,微胖。她是景潤爺爺的嫡女,周老太爺原配是縣上知府吳家千金,婚后先產一子,早夭,后不孕。周家給爺爺娶了妾室,生了景潤父親——周榮。周榮長到十幾歲,嫡母吳氏意外有了身孕,生下妹妹——周藤,也就是景潤的姑姑,清兒的姑奶奶,眼前這個罵人的老太婆。
周藤十七歲嫁入城北白家?;楹笥袃勺樱蟮?歲,小的7個月,均夭折。夫家殷實,很快娶了兩房妾室,開枝散葉,嬰孩聲此起彼伏,吵得周藤日夜難眠,常推窗大笑大罵,白家無可奈何。恰逢吳氏病危,周藤以照顧母親為由,長住娘家,夫家像忘了這個媳婦,住了半年,也無人來問無人來請。吳氏死后,兩家便和離了。
周家敬重這個嫡女,周榮夫婦更是不敢怠慢嫡妹。
景潤長到十二歲那年,父母去鄰縣賣麻,說好回來給兒子帶肉糕,他在村口守了半個月,沒等來肉糕,等來了大雨,雨中跟父母同去的叔伯告訴他:“我們在金寨遭了劫匪,你爹娘抽馬想逃,被亂箭射死了”!景潤不信,回家拿著長槍,就要給父母報仇。姑姑撐著油紙傘,趟著洪水,硬是把他拽了回來。
父母安葬了。軍閥割據,連年混戰,當年射死爹娘的劫匪不知換了幾波,又到哪里去找呢?
姑姑說,都是命吶!活著的人最重要,早晚不都是個死嗎?別想了。
二十幾歲,景潤娶了親。
新娘十五歲,是個普通的佃戶閨女,下面還有個弟弟。新娘子是景潤自己找的,有年豐年,景潤帶長工去收租,佃戶們家家熱情挽留少東家吃晚飯,想明年多分點地。景潤多喝了幾杯,從茅房回來的路上,走錯了方向,誤進了方家。十四歲的方鶯,正在廚房和面,暖黃的光影映射在女孩的笑靨上,像湖心擴散的波圈,一下將景潤俘在波心,他知道此生再走不出以女孩為波心的方圓。
婚后8年,5胎生了6個閨女,最后一胎是雙生子,夭折的姐妹花。
“恭喜老爺,賀喜老爺,夫人有喜了!”壽大夫把完脈,忙站起來作揖道。
“又有了?清兒她娘是偷喝了女兒河的水吧?嫌周家閨女還不夠多嗎……”景潤還未反應過來,姑奶奶已經進臥室了。
“大妹子,喜脈強勁,沒準是個男胎……”壽大夫笑答。
“哼,壽大夫,你上一回可也是這么說的,結果倒好,生下來倆閨女,還沒活成……”姑奶奶鼻子哼了聲。
壽大夫不吱聲了,叮囑幾句,匆匆離去。
酷暑過去,小徽和清兒依然跟著季先生念書。那一年,秋季似乎特別長,樹葉總也落不完,文章老是背不住。
方鶯在朗朗的讀書聲中,拖著大肚子邊干活邊承受著姑婆的指責。
小徽也從清兒口中得知母親腹中有了妹妹。
“你怎么知道是妹妹呢?”
“姑奶奶說母親只會生妹妹?!?/p>
“為什么?”
“不知道,母親自己也說是妹妹,母親說只要能活下來就行。”
“那咱們給妹妹起個名字吧?”小徽提議。
“叫什么呢?”
“叫‘生’吧,周生?!?/p>
“太難聽了,不像妹妹的名字。”
“母親不是說,活著就可以了嗎?”
次年二月龍抬頭,方氏意外誕下了麟兒,按照長兄小徽的提議,取名: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