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生虎頭虎腦,憨態(tài)可掬,常奶聲奶氣,咯咯地笑,全家上下無不歡喜。清兒、小徽一放學就逗逗弟弟,景潤更是氣色漸佳,姑奶奶對方鶯的態(tài)度也柔和了許多。
雖有了親骨血,周氏夫婦對小徽前后態(tài)度并無變化,只有姑奶奶偶爾當著小徽的面故意逗周生:“生兒才是咱周家唯一的小少爺呢。”小徽只當作沒聽見。
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人民解放了,周村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周家一夜無眠,姑奶奶出主意:“胖兒(清兒的姐姐)已經(jīng)十五了,大隊書記的兒子黃明20多了還沒對象,不如把咱家胖兒……送去……”方氏抱著大閨女不撒手,最終沒硬過姑奶奶,小徽在黑夜中眼看著大姐被按到轎子送走了。
第二天,周家被劃為富農(nóng),家產(chǎn)充公即可。
私塾解散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清小姐和戴著厚厚近視鏡的徽少爺都要下地掙工分了。清兒樣貌像父親,高高瘦瘦的,很是清爽。性格又活潑,干活沒有說話多,走哪哪熱鬧。小徽木納一些,手腳又笨,多虧愛讀書,講逸聞趣事的時候總能吸引一堆人。
讀過書的人就是能說會道。
可話多的本領(lǐng),并不能幫他們在媒婆那里加分。現(xiàn)在家家戶戶重視的是成分,貧下中農(nóng)和退伍軍人才是良配。眼看倆娃都十七八了,方氏開始著急。周家成分不好,清兒拈輕怕重,里外都不是一把好手;小徽文謅謅的,念書把眼睛看壞了,犁田割稻都不利索,插秧還不把眼鏡掉秧田啊?倒是三個沒讀書的小兒女,手腳壯實,干活麻利,有莊稼人那股勁兒。
一個悶熱的夏夜,小徽口渴去廚房倒水,突然聽到門外嚶嚶的哭訴聲。
“等我死了,逢年過節(jié)記得給姐燒點紙錢哈!”
“二姐,別瞎說,就沒有別的辦法嗎?”好像是小妹周靈的聲音,那哭訴的應(yīng)該是清兒。
“咱爹你還不知道,倔得跟頭驢似的,非要我嫁給磨盤崗的張家,窮得叮當響,三錘砸不出一個屁。“
“可死了什么都沒了。”
“季先生說,人死了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你想姐了就看看天。”
周靈抬頭望著浩瀚的星空,不禁熱淚盈眶:“姐,你別說了,我舍不得你。”
周徽嚇出一身冷汗,前幾日聽姑奶奶提了嘴張家:純正的貧農(nóng),父母雙亡,長姐已出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這不剛提議嗎?怎么清兒就尋死覓活了?周徽本想寬慰幾句,又想妹妹們閨中心思,當大哥的不便參與,明日跟父母商議不遲。
清晨天未亮,周徽在床上就聽到院子里殺豬般慘叫。
只見姑奶奶和父親都手執(zhí)草鞋追著清兒跑,打是打不到的,氣是被氣壞了。正值芳齡的女孩身輕如燕,肩上扛著包袱,嘴里嘟嚷著:“我可不是胖兒,想把我塞轎子里隨便嫁了,休想!”
“小姑奶奶,新社會了,想坐轎子也沒了!”老姑奶奶氣喘吁吁。
“死丫頭,還敢離家出走,傳出去,笑掉大牙!”父親罵道。
“反正我不嫁,退了這門親,我就不跑了。”清兒威脅。
母親方氏拉著兒子周生,一邊嘆息一邊搖頭。
最終,老姑奶奶舔著臉面,找媒婆退了婚約。
全家把心思移到小徽身上,周徽過了年20整,也老大不小了。個頭不高,長相平平,最可恨的是摘了眼鏡總迷瞪著眼看東西,眼鏡片那么老厚,戴著又像個老學究。倘若像從前教個書做個斯文人也能混口飯吃,現(xiàn)如今大集體掙工分,拼的是把力氣。周徽手無縛雞之力,常常被村民笑話,正所謂:落難鳳凰不如雞,白面書生難娶妻啊!
柿子紅了,稻谷黃了,一年一度的秋收時分來了。
秋老虎猛烈地炙烤著大地,豐腴的稻穗上殘留著昨夜的露珠,農(nóng)場整日熱火朝天,男男女女在嬉笑怒罵中,汗流浹背。
“幫我找找眼鏡啊?”清晨周徽在稻草搭的棚子里摸索著。
新打的稻谷堆在稻場上,怕賊人惦記,村里每天安排2個男的睡外面看守。
今天是周徽和一個叫江平的小伙子值班,昨天擔了一天稻捆子,肩膀腫痛了一夜,江平此刻睡得正香,周徽搖也搖不醒。
天微亮,幾個女人已經(jīng)在河邊洗衣服了。
周徽摸索著走到河邊,洗把臉。“書呆子,吃瓜不?”一個扎辮子的姑娘,遞過來一個紅色的果蔬,周徽接過來遞到鼻尖聞了聞,又仔細看了看,是個熟透的蕃茄,他忍不住咬了口,汁水溢了出來,他趕忙用嘴去接,一股沁涼鮮甜,又恰到好處的果酸,絕妙極了!蕃茄吃了一半,周徽才騰出嘴巴,笑道:”好吃,好吃,自己種的嗎?現(xiàn)在竟然還有蕃茄?好東西!”
“還有香瓜呢,給!”姑娘又遞過來一個瓜。
周徽也不客氣,昨晚太累,晚飯扒了幾口就躺下了,早晨還真有點餓呢。
“這么早起來洗菜?”周徽邊啃瓜邊跟姑娘寒暄。
“不還得割稻子嗎,早吃早去,晌午太熱了!“姑娘蹲在石板上,洗一筐的菜,周徽沒戴眼鏡也看不分明,還在思索著,姑娘已經(jīng)起身走了。
“周瞎子,你眼鏡在這呢!”江平大喊,把周徽的魂喚了回來。
“洗菜的姑娘,你認識不?”周徽戴上眼鏡問。
“哪個?那個麻子?”江平辨別著姑娘的遠影。
“麻子?”
“對啊,全家都是麻子!”
“全家都是麻子?”周徽默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