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死了,老母親哭瞎了眼,任憑肝腸寸斷,日月輪流,人世間總有些撫不平的傷口。它四仰八叉地盤踞在記憶最顯眼的位置,撕裂給人看,時時提醒你,我曾來過,拿走了你最在乎的東西,且永不歸還。
半年后,邱氏找了個新男人,一個30多歲的老光棍,入贅周家。
“我實在熬不下去了,我給他們老周家生了6個孫子啊,大伯不管的啊,我一個人怎么養?”有一天邱氏當著公婆的面跟鄰居哭訴。
老爺子是有些失望的,周生一死,老兩口就找到大兒子周徽,希望他能過繼幾個侄子。周徽膝下無子,收養侄子,兒女雙全,豈不樂哉?何況自己就是周家收養的,傳出去也算知恩圖報。然而妻子郭榕死也不肯同意,無奈作罷。
新男人黝黑壯實,干起活來,像一頭使不完勁的水牛。邱氏臉上開始紅暈起來,彎彎的眉毛,笑起來像一對月牙。景潤沒瞎,兒子尸骨未寒,兒媳婦就跟新男人眉目傳情,你儂我儂……老爺子的心口像堵了一塊千年老痰,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來。
年底,景潤上街給自己挑了口棺材。
“爹,你這是干啥啊……”周徽嘆息。
父親不語,等周徽走了,老爺子爬進棺材里躺著。2個大孫子進來,驚奇地問:“爺爺,你干啥呢?”
景潤笑著坐起來,拉著倆大孫子的手,老淚縱橫。
過年了,養子和繼子分居老人兩側,平日鮮少往來,但年夜飯還是要一起吃的。
飯桌上,邱氏滿臉堆笑,半靠在新男人身上,吐著煙圈兒,要跟大哥劃拳,給爹娘敬酒。麻臉郭榕扒拉幾口飯,就下桌照顧娃了。侄子們還小,手腳都凍開了,郭榕回家找來凍瘡膏給他們抹上,還用棉絮縫了幾雙厚棉襪給他們一一穿上。
喝完酒,奶奶要給孩子們壓歲錢了。
孫子1元,孫女5角。
邱氏嘴甜,趕緊讓兒子們都謝謝爺爺奶奶,奶奶抱著孫子也是舍不得撒手。
大年初二,四個姑娘來拜年,都賴在大哥家不走,早就看不慣笑面虎邱氏,現在又搞個新男人,不是幾個親侄子,真是一輩子不進他們家門。
5個侄女也跟姑姑們親,6個侄子倒是越來越疏遠了。
周清和周靈還是隔著一層,靈兒心思簡單,完全沒猜透姐姐的變化,可能是養6個孩子太累了吧。她這么想也這么做,經常串掇哥哥姐姐去幫二姐,打發女兒去二姨家送吃的用的。周清拒絕周靈,卻無法拒絕周靈的孩子,雷家女兒英子成了兩家的信使。
英子,周靈的小女兒,也是最像媽媽的孩子。圓圓的臉蛋,淺淺的酒窩,是個性格溫潤,善良愛笑的女孩。
三月農忙伊始,愛笑的英子哭著從田埂上跑來找二姨:“嗚嗚……嚶嚶……俺媽死在醫院了。”
周靈年前就跟姐姐們說,身體不舒服,過完年雷鳴準備帶她去武漢瞧瞧。周清當時只覺得矯情,莊戶人家,誰身體沒點損耗?村里郎中抓幾副藥吃吃得了,跑省城醫院瞧病,真是夠顯擺的。誰曾想,前段時間聽大哥說,靈兒在武漢住了一個月院還沒回來,可能不太好。昨晚插秧回來,周清還跟大女兒錦繡叨嘮:“也不知道你四姨咋樣,明兒攢點雞蛋,等她回來去看看。”
怎么從秧田爬上來的,周清已經記不得了,她只覺得腦子嗡嗡嗡的。牽著外甥女的手往雷家趕,這肉嘟嘟的小手跟四妹妹小時候的一個樣兒,淚眼婆娑的周清一時間分不清拉的是英子還是靈兒。
傍晚,娘家婆家兩個村子的人黑壓壓地擠在黃昏的村口,無數個腦袋里裝的全是靈兒在世的音容笑貌。有人在感嘆,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呆滯,有人在沉默。
車子到了,期盼的棺木沒有抬下來。雷鳴胸前抱著一方小小的木盒。他說靈兒被火化了,這是骨灰。
星空下,微寒的池塘也泛起悲愴的波紋。
幾十口人,哭作一團。有人在痛罵,有人在哀嚎。幾千年來,這片土地的人,死后都是土葬,尸骨全乎地安眠地下。那么好的靈兒,怎么說燒就燒了呢?
雷鳴回來后就啞了,任打任罵,一個字不說。四個兒女圍在父親身旁嚎哭,最小的兒子只有2歲,正是最需要母親的年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