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到七歲兩年間,爸媽相繼離世,在學(xué)校的時候同學(xué)們都不愿意靠近我。我們那個時候村里小孩學(xué)的新名詞:掃把星,他們都覺得這個詞就是說我的,誰靠近我誰就會倒霉。顧大剛就是第一個跟我拉開距離的。那時候他還喜歡拿石頭往我身上扔,讓我滾得遠(yuǎn)遠(yuǎn)地,不要把霉運帶到他身上。沒想到這么些年過去了,他還是原來的那個他,還是無法給我以善良。
“祥啊,我們也都知道你不容易,我聽丫他爸說你回來了,就想著來看看。看你這樣也不像有病的樣子,那你就先在家好好待著,我相信你是好孩子,不能去欺負(fù)別的什么人。我們看看放心了,也就走了。”從老頭說第二句的時候我就認(rèn)出他來了。
他叫顧義,是村里的老書記,在家里排名老四,在村里輩分比較高,很多人都叫他四爺爺。他的名字跟為人一樣,有情有義。我爸以前是大隊的會計,跟他關(guān)系還算不錯,我隱約記得他們經(jīng)常一塊喝酒,唯一的下酒菜是烤咸魚。我爸去世的時候他來了,好像還給了我媽一些錢,具體多少錢我就不記得了。后來我媽也去世了之后,我住在我哥哥家里,他偶爾會給我買個筆或者本子讓我哥哥捎給我。我想如果那一年我沒有砸死那只貓,那在他的眼里我會一直是一個好孩子。
我知道他剛才那句話是說給那一群人聽得。他在村里一向受人尊敬,他的話大家還是愿意聽的。但是現(xiàn)在的情況畢竟有些特殊,大家還是不太放心,不愿意就這么離開,似乎在等著我給他們寫一份保證書,或者是要聽到我對天發(fā)誓才肯放心離開。可是精神病患者的保證書或者誓言又怎么能信呢。
“都回去吧。”老書記自己先轉(zhuǎn)身做出要走的樣子并用嚴(yán)肅的口氣對所有人說。
“好,我們聽四爺爺?shù)模闳绻页鰜砣俏覀儯遗滥悖阈挪恍拧!鳖櫞髣倫汉莺莸闹噶酥肝摇?/p>
“行了,快走吧。”老書記呵斥了他一句,這一幕同我小時候被村里的孩子欺負(fù)時,他呵斥那群孩子的場景很像。
“四大爺,你慢點。”我看著他的背影慢慢的說了一句。
他沒有回頭,只是抬了抬手向我示意了一下。
我回到院子里,從里面拴上了門。我站在干枯的井邊,在強(qiáng)烈的陽光下看著這屋里清清楚楚的一切,再一次萌生了想回基地的想法,很快我就把這個想法從腦子里趕走了。我的計劃是先把睡覺的屋稍微收拾一下,至少能有個地方可以好好待著,既然出來了不管怎么樣都得讓自己有點人樣才行啊。其他的地方就慢慢來吧。
我從院子里薅了一把草,當(dāng)做掃帚,簡單的給屋子清除了灰塵,這落了這么多年的老灰還真是不好清理。在基地的時候雖然我們會有勞動課,但是勞動量確實也沒有今天收拾經(jīng)久為住的老屋子這么繁重。屋子收拾了一半我就感覺自己有點吃不消了,我休息了半晌,下午竟然還在櫥子里找到了兩條沒有被老鼠咬過的有點發(fā)霉的被子,心里稍微感到了點欣慰。雖然不是蓋被子的季節(jié),但是能見到兩件完整的財產(chǎn),對我來說就是驚喜。我將一條被子鋪在床板上當(dāng)做褥子,這樣晚上睡起來就舒服多了。
我簡單的鋪了一下床鋪,然后坐在堂屋門口的臺階上看著我自己的院子。
五十五年前,我就在這個院子里出生,那時候我媽已經(jīng)48歲高齡。第二年我的大侄子也就是我爸媽唯一的孫子出生了,我們倆僅相差一歲,我嫂子又要去鎮(zhèn)上打工掙錢,所以我們兩個是我媽一塊帶大的。人家總說隔輩兒親、隔輩兒親。我覺得這話在我媽那里是最適用的。我印象里面對我時的她脾氣暴躁、嘮叨、愛罵人,但是面對我侄子時的她總是輕聲細(xì)語,說什么都是笑著的。可能因為她早已經(jīng)有了我大姐和我哥兩個孩子了,所以并不是很稀罕我這個意外的存在。而我侄子不一樣,那是她唯一的孫子,是老顧家香火延續(xù)的證據(jù),所以她應(yīng)該是把她這輩子的溫柔都給了我的侄子吧。
我對我爸的印象很單一,他的脾氣很好,話不多,每次我媽在家里嘮叨、抱怨的時候他就自己坐著也不說話,任憑她自己發(fā)泄完情緒,然后自己去干自己的事情,不再找我們?nèi)魏稳说穆闊N野钟X得這是對付我媽的暴脾氣的唯一的辦法。我爸喜歡喝酒,每天中午和晚上都得喝一茶碗,自己喝的時候喜歡就著炒熟的花生米,有時候我媽心情不好不給他炒,他就自己炒。有時候四大爺來跟他一起喝的時候他就會烤個咸魚。偶爾會叫我過去,喂我口咸魚,那時候我覺得咸魚是這個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
我爸去世的時候我還小,不太懂事,所以沒怎么哭。到后來好幾個晚上我都等不到他回家,想吃咸魚也找不著人要了,我才開始想他,開始哭。但我媽不讓我哭,我哭她就打我,她打我我就哭的更厲害,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就這樣跟我媽較一晚上勁兒,較著較著我累了也就睡了。
我媽去世的時候,我稍微懂點事了,但也沒有感到難過,反而覺得輕松了,因為我知道以后沒有打我、罵我了。我后來經(jīng)常會懷疑我可能在那個時候就給自己種下了神經(jīng)病的種子。我恨他們是從我在學(xué)校被同學(xué)欺負(fù)的時候開始的。我覺得如果不是他們非得把我生下來,如果不是他們就那么撇下我不管了,我一定不會被那樣欺負(fù)。直到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其實一切都是命,我爸媽本來就不能護(hù)我一輩子,別人之所以欺負(fù)我,是因為我自身軟弱,任他們欺負(fù),而并非只因為沒有人護(hù)著我。那個時候我如果能勇敢的反抗,結(jié)局肯定不一樣。那個時候的軟弱應(yīng)該是我面對人生第一個分岔路口的選擇,那個選擇最終給我?guī)砹艘惠呑拥膭?chuàng)傷。
在那群人從我的宅子離開的幾天后,老書記自己過來看過我。他沒有說太多話,就是簡單詢問了一下我的身體狀況,臨走的時候給我留了200塊錢。我用他給的200塊錢去村口的小賣部買了一些饅頭和咸菜還有水在這個屋里度過了平靜的一個星期。直到陰歷的五月十七,我哥去世三周年忌日,我那比我小一歲的侄子帶著他的老婆孩子回來上墳,我的院子的門又被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