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小七弟弟說，那天他們兩口子帶孩子出看天鵝，那邊有一片沼澤地，長滿了幾米高的蘆葦，小七弟媳婦把孩子放在一邊自己去拍照去了。小豆子以為那是我家院子里的草叢，自己跑到沼澤地里想跟爸爸媽媽玩捉迷藏。當他們找到孩子的時候，孩子整個身子已經(jīng)被沼澤吞沒，只剩下一只手在外面，手指頭僵硬、彎曲著。
小七媽聽到這個消息之后瘋了，是真的瘋了。小七爸癱坐在地上，眼睛空洞無光像極了一尊石像。我又一次出現(xiàn)在他們家的院子里，像當年小七去世的時候一樣，他們家的院子里擠滿了人，但不一樣的是，這一次沒有人抬尸體。我想上前去安慰小七爸，但我不能，因為在這院子里的大多數(shù)人眼里，我還是個精神病患者，精神病患者怎么能又怎么會去安慰別人呢。我聽到小豆子媽在屋里撕心裂肺的哭著，心里對他沒有半點同情，反而會覺得，這是上天認為他們不配做小豆子的父母，所以把小豆子從他們身邊收回去，為他找更好的父母去了。
他們?yōu)樾《棺釉谛∑叩膲炁赃叾蚜艘粋€衣冠冢，此時此刻，他們只能求小七在那邊能念在親情的份上幫他們照顧小豆子，自從小豆子死后，我?guī)缀鯖]有見過小七爸，聽老書記說他們沒有多余的錢送小七媽去瘋?cè)嗽海砸恢卑阉壴诩依铮∑甙衷诩艺疹櫵Ｓ幸淮挝胰バ≠u部買東西，恰好碰到了小七爸，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胡子掛在下巴和腮上好像被揉搓過的枯草，背佝僂著，眼睛像那天一樣空洞無光，他看見我依舊面無表情，只是簡單的點了個頭。我想說什么，可最終也沒能說出口。他應(yīng)該是不想見到我的，因為他見到我不僅會想起小豆子，還會想起小七。他應(yīng)該是相信因果的吧。
那天我還碰到了顧長江，他一邊臉腫了，走路還一瘸一拐的，見到我還是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走到我面前故意用肩膀使勁碰撞了我，我當然沒有搭理他。后來聽老書記說他又打了他媳婦，然后被他的兩個大舅哥用木棍狠狠地揍了。我在這個從小長大的村里能說話的人本來就沒幾個，現(xiàn)在只剩下老書記了。我知道他經(jīng)常會跟村里的人提起我，告訴大家我其實很善良，曾經(jīng)還愿意借錢給小七爸為小豆子交醫(yī)藥費，他當然隱瞞了小豆子爸爸不務(wù)正業(yè)的那部分。他希望村里的人能夠接納我。但顧長江總覺得我不可能有5000塊錢，即便是有我也不可能會借出來給小七爸，所以他經(jīng)常到處說老書記為了讓大家接納我不惜編謊話騙大家，我還是原來那個神經(jīng)病，以前能拿石砸死過貓，未來指不定什么時候還會拿刀砍人之類的。大家當然相信老書記不會撒謊，但也確實知道我當年砸死貓的事情，所以對顧長江的話也是將信將疑，見了我雖然沒有了我剛回來時的敵意但仍然還是會保持一定的距離。我對此不以為意。
時間很快進入了深秋，我院子里的雜草開始變黃變干枯，小豆子死后我本想將他們都除掉，可是又覺得我即便是把他們都拔了小豆子也已經(jīng)死了，所以索性還是任他們野蠻生長吧。他們開始沒有了夏天的生機，有一些直接趴到在了地上。我開始懷疑我沒有經(jīng)歷今年的夏天，因為我想不起今年知了的叫聲了。隱約感覺好像聽到過，在我午睡下午，也好像在晚上，又好像那根本就是在夢里，但好像沒有實實在在的感受到過。看，人上了年紀了，記性竟然開始不好起來了。
進入秋天之后的天變得格外藍，是那種湛藍的藍，云也格外白，白的云和藍的天很分明。外面街上多了很多干枯的玉米桿堆成的垛，還有曬干的整根的玉米堆成的小山，遠處看像極了一個一個金堆。或許人們喜歡秋天除了因為這是個收獲的季節(jié)，還因為它更接近黃金的顏色吧。深秋的風越來越?jīng)觯绯科鸫材芨杏X到明顯的寒氣了。
冬天要來了，我才真正開始為我離開基地后的生活感到擔憂，因為我不知道我該怎么度過這個寒冷的冬天。在基地的時候我自然是不怕冬天的，因為我們每個房間24小時都有值班的護士或者保安陪同，所以我們夏天24小時空調(diào)開放，冬天也有暖氣。不得不承認基地雖然沒能給我們心靈上的撫慰，但是對我們的肉體總體還是可以的，除了關(guān)封閉間的時候我們不得不忍受的折磨之外。我似乎都已經(jīng)忘記了在村里冬天怎么取暖了。
這天小七爸突然來到了我家，手里拎著一個煤球爐子。他把爐子放下說天冷了估摸著我能用得到，又從上衣口袋里拿出1000塊錢現(xiàn)金遞給我。我沒接說你先用著吧，我現(xiàn)在沒有著急用錢的地方，他堅持把錢給我說：你拿著吧，我們還有，夠用了。然后又從兜里拿出了煙點上了。這天他坐在光里，我抬頭眼睛被陽光刺到看不清他的臉，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慢慢地說：“其實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一直都知道。可是，你知道人啊，就是怕。”
我知道他說的怕是什么，一個人說我是掃把星那不會在其他人心里產(chǎn)生什么影響，人們最多覺得他討厭我，可是當所有人都在說這個事情的時候，大家就會開始懷疑，如果我不是掃把星，為什么我那么小我爸媽能相繼去世了。當懷疑的種子一旦被種下了，想要拔掉就很難了。他們不是故意惡意對我，他們只是怕，怕我會給他們帶去霉運，怕我真的是掃把星會克他們。現(xiàn)在想來其實小七爸從來沒有以惡語或者惡行對待過我，哪怕是他們傳言我跟小七做了什么見不得人事情的時候，他也沒有做過對我過分的事情。
聽他說這話，我突然又不敢看他了。這話他和老書記說過，這么多年了，就他們兩個說過。我原本以為我早就不在意別人對我的看法了，可是此刻聽到他這么說，我的心里一陣酸楚，我不知道是因為被理解了所以感動，還是因為委屈。這些年我唯一傷害的就是顧長江的那只貓，為此我?guī)缀鯌曰诹舜蟀胼呑印３酥馕覜]有做過什么壞事，沒有主動去傷害過什么人。我一直不明白大家為什么對我以惡意或者冷漠。我一直覺得其實當年小孩子們傳聞我是掃把星的時候，這些家長們應(yīng)該是明白事理的，我不奢望他們因為我年幼喪失父母而同情我，我只希望他們能出面管一管他們自己的孩子，讓邪惡的語言從此消失。可是他們并沒有那么做，是他們的沉默、無動于衷，引我一步步走向深淵。可是此時此刻我忽而明白了他們的怕，現(xiàn)在的我跟當年的他們年齡相仿，不管我們的經(jīng)歷是否相似，我感覺我能理解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