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以為很多事都在慢慢變好，準備迎接新年的時候，命運又與我們開了一次玩笑。小七爸和小七媽在家里因為一氧化碳中毒死了。我這輩子三次踏進小七家的門，三次都是因為送別。這一次我的腳步比前兩次更加沉重，心里也像是灌進了一塊十幾斤重的鉛，被壓著、堵著。我們沒有人知道是小七爸故意制造了意外，還是真是的是意外，那些也都不重要了。我又一次對自己產生了懷疑，我甚至開始相信我真的能給身邊的人帶來厄運。
這次我參加了小七爸和小七媽的葬禮，這是從我父母的葬禮之后我第一次到葬禮現場，那天天很冷，下著小雪，雪到地上就化了變成水濕了泥地，送葬的隊伍一路踏著泥濘拐到了老陵。我跟著送葬的隊伍在泥濘里踏出了一條窄窄的新的小路。小七弟弟白色的孝鞋明顯已經變成了土黑色，孝服下擺全是泥巴，他顧不上去清理，一路哭著，抱著骨灰盒的手凍得通紅。我看著他，心里希望這是我做的一場夢，是我犯病之后的幻想。可是不管我都不想接受這現實，我濕透了的鞋子跟凍的僵硬的腳一再提醒我，他們是真么去了。
這一年剩下的幾天變得格外漫長，我又開始變得懶散起來，每天早上蜷縮在被子里，等太陽照進屋子，我就那樣躺著看著陽光，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就是呆呆的。從小七爸的葬禮之后我又是很多天沒有出門了，不知道村里有沒有再傳我是掃把星的事情。我害怕出去，害怕去我曾經經過的每一個地方，害怕見到任何人。餓了我就爬起來吃個饅頭，等感覺到飽了，我再躺回到床上，我聞到了我床鋪上騷臭的味道，我知道我是真的老了，因為這個味道我曾經在我爸爸的身上聞到過，他說那是老人味兒。我放任這些味道充斥著我，讓我清清楚楚的感覺到自己還活著，我現在還沒有選擇死亡的勇氣。
這幾個月是我一生中過得最漫長的幾個月，這幾個月我不斷在得到又失去中往復，我越來越不確定我這一生活到現在的意義了。我又開始進入懷疑的惡圈，很多事我明明之前想通了，現在卻又開始想不明白了，我不明白小豆子那樣鮮活、可愛的生命怎么能說沒就沒了，我不明白像我這種爛人，老天留我這一條爛命是想讓我替誰贖罪。我又開始每天想這想那，想到頭疼我就閉著眼睛，認時間這么過去。
年二十八這天，我也記不清我在床上躺了多久了。太陽在正中午的時候，顧平安突然來了，他在外面拍了很久的門，我才懶洋洋去給他打開。我雖然沒照鏡子，但我能想象得到我那時的樣子，不是簡單的蓬頭垢面能形容的。從入冬以來我就沒有洗過臉，更別說澡了。我爸那個年代一個冬不洗澡都是很正常的事情。那時候大家都不洗，都臭，也就不會覺得個別哪一個味道不對了。但這個年代不行，不管是城里還是這村里，幾乎每家家里都有熱水器或者太陽能，都是一天一洗，因為大多數人都洗的干干凈凈又把自己捯飭地香香的，所以個別的不洗澡的人就格外顯眼了，像我一樣。平安拿著大包小包的年貨站在門口，等我出來他應該是受不了我身上這股子味兒，本能的后退了幾步。他可能感覺自己不太禮貌就又靠近了一點，但我怕熏著他，故意裝作自己要進屋拿東西的樣子，轉頭往里走了幾步又回頭問他怎么突然回來了。
他說他這次回來一是要上喜墳，這是我們這邊的老習慣，過年要給祖先們上墳以告慰祖靈家里一年的狀況，同時也祈求來年的好兆頭；二是他爸已經過完三年墳了，按慣例今年家里可以貼春聯了，他回來給家里貼春聯。這次他是自己一個人回來的，等明天上完喜墳要趕回自己家里去過年。聽到他著急回去，我心里還是有點失落感。下午平安用面粉活了漿糊，把我這個院子里里外外的門上都貼上了春聯。我看著舊的掉漆的門板貼著嶄新的鮮紅的對聯，似乎把年味兒襯得更重了。等一切收拾妥當，他又去車里拿了一步新的手機給我，說是新給我買的。里面存著他和卓越的電話。我不想要，他非要留給我。
聽說這些年他跟卓越一直保持著聯系，但我始終不敢從他那里打聽卓越的想法。這么多年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始終是沒有對卓越盡過做父親的責任，她如今已經成年也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到了這把年紀不想去扮演戲劇里那些懺悔的老父親去求得她的原諒，我覺得不去打擾她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了。
對于上喜墳這個事我對祖先們的態度跟對卓越的基本是一樣的，我覺得我已經缺席三十多年了，也沒必要非得再去露個面了。所以年二十九下午平安自己去上的喜墳。上完喜墳，他就匆匆趕回他自己的家了。
那天下午顧長江的媳婦突然來到我家說顧長江邀請我去他們家一趟。對于這個邀請我心里充滿了疑惑。我當然知道顧長江的媳婦對我不會有任何惡意，但我也清楚顧長江對我的恨意一定也不會這么快就消失了，所以我搞不清楚他為什么會讓自己媳婦來邀請我去他家。在他們家我看到了剛出院不久的孩子，臉上和手上留下了當時車禍時造成的疤，我心疼的摸了摸他的笑臉，也不知道這個疤以后會不會有影響。顧長江坐在沙發上，一對拐杖放在一邊。看到我進來他微微欠了一下身，臉上的表情顯得不太自然。他打發媳婦帶著孩子出去串門去了。此時我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心想著他現在腿腳不那么方便應該也不至于想對我怎么樣，于是獨自沙發上坐著沒有說話。
“剛子今天去上喜墳的時候被一條蛇咬了。”等他媳婦和孩子都走了之后他終于開口了。
“哦。”我應了一聲，因為我覺得這并不是我要關心的事情，我此時還不清楚他跟我說這些的原因。
他看著我，半晌也沒有說話，我感覺他是有話不知道怎么開口，但是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去問他，只能坐在那里默默地等著他在開口。
“小孩的事先謝謝你，是我欠你的。”他終于又開口了。
“沒有什么欠不欠的，那么好的一個孩子，我也不能看著不管。”我回了一句。
“這幾個月在家里，我太難受了。天天想很多事，你應該也知道，我這是二婚，前面那個媳婦帶著孩子走了，我也好幾年沒見過我那個孩子了，我就當沒有了，現在就剩小孩這么一個兒子，虧得他沒出事，不然我這日子就不知道怎么過了。”顧長江說這話，臉上漏出了懊悔的表情。我能感覺到他對孩子的緊張，他以前是不是好父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以后肯定能做一個好父親。但此時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
“我今天叫你來就是覺得有個事兒必須得跟你說一說。”他抬頭看著我，一臉不好意思的表情。這就使我更納悶了，我隱約感覺跟顧大剛被蛇咬有一定的關系，但我疑惑的是顧大剛被蛇咬跟我能有什么關系呢。
“下午剛子經過亂墳坡的時候一條小蛇鉆進了他褲腿子里把他大腿根咬了。聽說那是條有毒的蛇，咬的很厲害，可能那條腿保不住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摸著自己的腿，好像被咬的是他自己的腿一樣。
“嗯，那很嚴重啊。”我回應著，對顧大剛竟多了幾分同情。
“我為什么要跟你說這個事呢，其實我是覺得這個事可能是顧丫干的。你想啊，這樣的冬天，長蟲都冬眠了，怎么還有能出來咬人的。這絕對不是偶然，不是意外。”聽完他的話我感覺我的臉都麻了，身上的汗毛跟著豎了起來，心里有一種不那么好的預感。我擔心小七當年自殺或許還有其他原因，我不太敢聽接下來的話了，但我又不得不聽，作為小七的好朋友，我想知道也應該知道小七當年還受到了什么樣的委屈。于是我選擇靜靜地聽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