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儀沒怎么吃,始終一卮接著一卮的飲酒。
我也只是喝著酒,畢竟右手不太方便。再袁善見斜著眼睛的掃視下,一飲而盡,周而復始。
程少商至今無法習慣這種大塊大塊的食物,非要持匕將魚肉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方才放下食匕持箸進食。待她抬頭時,發現凌不疑已悄無聲息的食物吃完了。
吃得六七分飽時,她放下玉箸,朗聲道:“皇甫大夫,您別老是飲酒啦。沒下雨前您不是說要與小女子敘話嗎?”
“你叫我夫子吧。”皇甫儀笑的落寞,“老身已經辭官了。打算閑居鄉野,寫些經論之著,教幾個不十分笨的弟子。”
程少商略覺驚訝,但并未說話。
凌不疑乜了皇甫儀一眼,道:“陛下器重夫子,何必如此。”
皇甫儀搖搖頭:“二十多年了!自從戾帝加害叔伯,我不得已離家,游歷天下,已經二十多年了。老夫累了,也乏了。”
袁善見倒十分淡定,道:“夫子歇歇也好,您才四十出頭,如今看著都快比家父老邁了。”
皇甫儀失笑,指著袁善見笑罵:“我就是收你收早了,有你這么個大弟子在,顯得其余的孩兒不是笨,就是迂腐!”
袁善見道:“大弟子?夫子您收其他弟子了?”大的小的都是他好不好!
皇甫儀略顯尷尬:“還,還沒有。”
程少商和樓垚都忍俊不禁,輕輕笑起來。
皇甫儀酒意上涌,目光落到程少商身上,忽道:“程娘子,我今日倚老賣老,隨你叔母叫你聲少商可好?”
大概因為也喝了幾杯米酒的緣故,程少商頂著紅撲撲的臉蛋,欣然允諾。
皇甫儀借著幾分薄醉,大聲道:“相逢即有緣。今日我就與你們講一個故事。記住,這只是故事啊!不許扯到旁人身上去啊!”
袁善見無力的嘆口氣,看看一旁似懂非懂的樓垚,再嘆一口氣。
“許多年前,那時末帝還在,戾帝尚未篡位,在某地有位世家公子……”皇甫儀醉眼惺忪,說起來,“他雖父親早亡,但因自小才具出眾,十分得叔伯看重。無論族中,學堂,還是州郡,俱是名聲斐然,處處受人吹捧。這位公子有個自幼定親的未婚妻,可惜,他總覺得這未婚妻配不上自己……”
“這位未婚妻容貌如何?”程少商忽然打斷,難掩譏誚之意。
凌不疑和袁善見都去看她,二人神色各異。我卻投去一副我就知道的眼神。
皇甫儀怔了下,苦笑道:“你個小小女娘也太銳利了。沒錯,唉,這位未婚妻容貌平凡。而那位公子不但才氣縱橫,前程似錦,且有‘宋玉’之稱。其實想想這位未婚妻才學品性俱是上上之選,公子實是膚淺,膚淺的很……”
程少商撇了撇嘴,繼續聽故事。我也繼續貪杯著。
“少年時,誰不曾想過娶個才貌雙全的美嬌娘。這位公子也不能免俗。書中有貌美多情的娥皇女英,有傾國傾城的褒姒妲己,還有無數可歌可泣的詩文……這位未婚妻容貌不佳,性情平淡,始終是這位公子心中有些遺憾,但他也知道這位未婚妻實是再好不過的女子,于是二人便這樣青梅竹馬的長大了。少年想著,將來娶了她,以禮相待就是了。”
“誰知就在這位公子十七歲那年,族中叔伯在朝堂上指罵戾帝,一夕之間,公子族中所有成年男子俱身首異處,只留下一屋老弱婦孺。這位公子因在恩師山中讀書逃過一劫,之后也只得遠遁他鄉。這位公子家世已敗,于是未婚妻家中親長便紛紛勸說退婚避災,這一年,她才十四歲……”
聽到這里,程少商覺得自己基本已猜到結局了,便笑道:“夫子說的是,相逢即有緣,這位公子和未婚妻看來是沒緣分的了!”
誰叫你一開始嫌棄人家不好看,活該便宜了豬蹄叔父,哼,該!不過…好像歲數不對呀。她記得叔父娶叔母時,兩人都已經二十多了…
“你知道什么,若真是這樣,這位公子日后也不會哀悔歲月了。”皇甫儀眼中萬般柔情,聲音中卻含著苦痛,“就在此時,這位平日不顯山露水的未婚妻力排眾議,無論如何也不肯退婚。不論是老父責打,老母哭求,她就鐵了心的要等那位公子……”
程少商大吃一驚,啊,難道豬蹄叔父做了男小三?!
說到這里,皇甫儀忽然氣喘起來,袁善見默不作聲的從暖巢中倒了杯熱水,上前跪坐在旁服侍恩師喝下。皇甫儀順了口氣,繼續道:“非但如此,她一個小小女子,還要一力承擔起照顧那位公子遺族的重責。那位公子家的府邸莊園被地方上的惡霸占了,孤寡弱兒的吃穿用度俱是從那未婚妻各處周濟來的。她這一等,就是七年。”
程少商嘴巴囁嚅幾下,忍著沒說話。心道,換做她才不等呢。
“許多事這位公子還是日后才查問清楚的。七年于一個男兒而言,是闖龍潭踏虎穴尋機復仇的七年,可于一個女子而言,卻是無休止的親族責備,予取予求,殫精竭慮的為孤兒寡婦遮風擋雨,日常的雞毛蒜皮和生老病死一概要尋她拿主意。”
皇甫儀眼中浮起水光:“可彼時那位公子太自負了,他以為未婚妻愛他甚矣,這些都是應當應份之事。還要多年飽經世事后,這位公子才愈發明白未婚妻當年為他受了多少苦,捱了多少罪……”
素來沉默寡言的凌不疑此時忽然出聲,道:“夫子,恕我直言,也許那位公子就不該讓未婚妻等。天有道,自不會讓有情人分離,天若無道,人就該遵循天命。”
此話一出,廳堂內眾人皆驚。如果這話是個飽經滄桑的老人或庸碌無能之人所說,那是一點都不奇怪,可凌不疑這樣上天入海無所不能的青年權臣,正該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居然會說出這樣聽天由命的話,真是奇哉怪哉。
全場只有程少商和我輕拍數掌,熱情的稱贊:“凌大人說的好!”其實吧,我倆也是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