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澈和游林二人都清醒過來后,在客棃的安排下入住了客房。
此處位于梨花灣,是縣令家的府邸,古木檀香,頗有墨客雅致,庭院中植了幾樹梨花,夏日已至卻仍然像處于初春,花滿枝頭。
客棃囑咐他們回屋等待,自己去稟報父母。
她在離開前,停住腳步,側身瞥了眼身后的人,平淡地吐出讓幾人心中警鈴大作的六字:“別想輕易離開。”
見那抹淡黃色的清麗身影遠去,又進入拐角消失在視野里,紀澈腦中的忌憚警覺之意并未退去,反而持續陡升。
剩下三人不知所蹤,這個女子和蜘蛛精纏斗間便能隱約探查出其實力非凡,為何莫名要救萍水相逢前無恩怨的他們?又為何會說出這樣貌似警告的話語?
且腰間囊中的那顆星石,燙如沸水,烙得她有些發疼,也灼刻得心更加不安。
他們都道此路險阻,但她很想問問那兩位大荒殿的娘娘,所以,這尋星救日之途,究竟會有哪些危險與威脅?難道這個世上還有會反對拯救太陽拯救世界的力量嗎?
游崢從房內出來,便看見長廊上她沉思的背影,面前是花瓣細碎翩翩飄落,襯著人和光景,皆有些歲月靜好的曼妙。
“不必擔心祁小姐。”他在二人持續的無言中斟酌幾番,突兀開口。
“只有解錦被蜘蛛精劫去了,那妖怪的目標始終都是他。”
紀澈聽了他的話,臉微側想要回話,卻看見客棃不知何時已經駐立長廊盡頭,冷靜注視著他們,被發現也毫無驚惶。
她就那樣神秘而無畏地直視紀澈疑惑的視線,然后緩慢邁開步子,向他們踱來。
長眉連娟,神清骨秀,她眼間未流連有任何情緒,淡如白水。
那張沒有靚妝刻飾的清素臉龐,只看一眼既能長駐人的心頭。
紀澈看見她那面容,覺得眼睛比滴了葉黃素眼滴液還要舒服。
只聽她略沙啞的聲線再次響起,語氣也是相同淡然:“各位,請隨我來。”
拋下一句便幽然轉身要離去,踏開一步,再次回頭,開口冷道:“那個手殘的也叫上。”
紀澈的腰肉被那塊星石隔著數層布料燙得難耐,用手輕捻住了囊袋的外層,不讓它與皮膚接觸。
游崢已經將林止從房內叫出,隨客棃向府中待客堂走去。
踏入堂中,只見到迎客座上一對夫婦,身著錦繡精緞,面掛盈盈笑意,捕捉到三人的身影就即刻起身。
紀澈還是攜了些警惕,蹙眉向后退步躲開了女主人自來親昵的觸摸,曲躬作揖。
這位夫人一直洋溢著熱情難拒的笑意,從眼尾皺紋中滿得似乎要泄出來,配上她金釵錦衣好不富貴,浮夸古怪。
她圓滑地笑著,頗有些詭異瘆人。
溫夫人遭到了紀澈略微可見的抗拒,有些尷尬地收回前迎的姿態,笑容卻絲毫不減,開口道:“各位少俠不必擔憂了,你們已經進入梨花灣內,那蜘蛛精不會再謀害你們。”
在旁沒什么大動作的中年男子,大腹便便也神情諂媚,附和著:“小女會一點法術,偶遇少俠被困,這才貿然出手將各位帶回。”
“敢問各位少俠大名?”
游崢和林止分明也是心懷疑慮,飛速思索要如何捏造隱瞞身份,以防不測。
兩位心思細膩周到的還在走一步看一步,紀澈直接堆笑上前應答。
“我們三人乃雷系旁支之后,”沒等游崢附和補充,紀澈繼續往下胡謅,“聽聞東城境內有我族叛徒,從雷都前來特地往風云都捉拿惡賊。”
“結果途徑此地,竟無故被那詭異白絲突襲,幸得客小姐拔刀相助。”
她刻意將前綴填充延長,趁著嘴上瘋狂輸出,面上從容做戲的時間思考,把三個人的名字都成功編造出來。
“我名雷清,此乃我的大哥雷嶸,二哥雷終。”
“大哥性冷,二哥體弱,都不擅長與人談話,便統一由我與他人交涉,望各位體諒。”紀澈學著婦人也掛起那濃烈到瘆人的笑容,同他們自然地逢迎。
“容我冒犯,我們只知如今身處縣令府中,卻不知此地乃梨花灣何處?又敢問貴府何姓?”
她愈問下去笑容就愈淡,語氣雖然是溫和的,身上氣息和眼神卻犀利敏銳至極。游崢在旁邊注視,挑眉看她散發著直朝對方凌厲的氣勢,又分神察那對詭異的夫婦的反應。
婦人完全沒被紀澈故作瘆人的神情嚇到,維持著那副姿態,朗聲著滔滔不絕答:“哎呀,原來是雷都少俠,這里是梨花灣的溫府,我們本是塵地小妖,后因故居被那白毛老鼠精占去,移居此地,又得舉薦成了縣令……”
紀澈強忍著腰間那一小塊的灼燒感,不著痕跡地提問道:“如此,那么……為何客小姐不隨著溫老爺姓呢?”
“……”
對上她的是久得怪異的沉默。
眼見溫氏夫婦就像突然耗盡電的玩具一樣靜止,維持著上一秒的古怪姿態,紀澈心一緊,與身后兩位“兄長”交換了個眼神。
“啊,又無意冒犯到了,真是不好意思……”紀澈尷尬一笑,哂哂摸了摸右頸,左手在袖下微不可察地一轉。
怪異的兩人倏而像被按到了開機鍵,如同沒有意識到剛剛自己行為的暫停似的,溫老爺上前一步作答。
“哪里哪里,我娘子姓客,小女出生時有位神算子曾說她命硬克溫府,需要改姓,便隨了她娘……”
林止在紀澈右側虛弱地咳了咳,引得她著急一回頭欲扶住他。
溫夫人就像被什么東西扯住了,往前趔趄了幾步,還好林止游崢上前及時攙著她。
“誒喲,真是人上了年紀……”溫夫人掛著笑一手輕扶了扶頭。
“也罷,想必幾位少俠剛險境逃生必然是身心疲憊,吾輩二人就不打擾了。”游林二人松開攙扶溫夫人的動作后,溫老爺便行禮與妻子回主庭了。
一直在邊上無聲的客棃自然是再次像虛無縹緲的塵土般悄然告辭,翩翩離去。
回到房中,游崢用內力探查了附近的氣息,才關上門。
“如紀小姐所料,那溫夫人沒有脈搏。”林止一面沏茶一面溫聲回饋她所要的結果。
紀澈的手攀上自己脖頸處的時候,他便了然,趁著溫夫人被紀澈設下的術法勾倒,借著攙她的機會探查了她腕處。
毫無跳動之律,即便是冷血動物所化的精怪的脈搏,也不可能微弱到連濟世堂的門生都無法察覺的程度。
房中三人齊齊陷入沉默。
紀澈蹙著眉頭思索道:“那溫老爺也不用探查了,估計不會是什么懷念愛妻故意制造她還在世的幻境這種戲碼。瞧他木訥的模樣,應該同樣也只是毫無生氣的幻象。”
“不,不一定是幻象。”一直保持著緘默的游崢忽然插了句。
“那么……傀儡?”
林止提出新的猜想,游崢再度開口:“有可能,但不止這兩種情況。”
其他兩人將視線都投向他,想聽他繼續道出自己不同的分析。
游崢感受到同伴熾熱的視線,不徐不疾地在桌旁的空位上入座,淡然移過林止剛剛為紀澈斟好的茶,小啜一口。
紀澈看著這哥從小沒改的臭屁樣,扶額催促:“游冰冰你別賣關子了,我們越快解決這里的謎團,越早出去好救歲歲他們。”
游崢聽她心急的催促吐槽,輕嘆一口氣。
“你們就沒想過,是靜妖呢?”
聞言,房內另外兩人皆是瞳孔一縮,呼吸收緊。
靜妖,是無生命物體所化的妖怪,通常是因為吸附了主人或者周圍環境的強烈執念才得以修煉成精,擁有生命。
然靜妖維持生命靠的不是肉體器官運作,而是那股不滅的心氣,因此靜妖所化的肉體也是沒有脈搏和心跳的。
只要那股心氣未散,靜妖就可以在短時間內重塑肉體得以新生。
相較于他們原本認為的幻象或傀儡,如果溫氏夫婦是這種殺不死的靜妖,他們的狀況顯然是棘手了不少。
“靠近的時候,我探了客棃姑娘的靈脈,她是梨花精,功力深重,靈脈卻只有五百年不到,很淺,不足以制造如此龐大的幻境與控制雙傀儡。”
“所以,要么幻境與傀儡出自他人之手,要么……那二人便是游公子所提到的靜妖。”
房內陷入一片死寂,幾人都蹙著眉。
紀澈嘖了一聲,道:“你們都忘了。”
“我們……難道就不能試試硬闖出去嗎?”
兩個大男人,公公爸爸的,聽他們一來一回夸張化現在的情況,紀澈哪能不著急。
如果不是千年修為以上的靜妖,怎可能實力雄厚到他們三人都無法解決?
林止溫和鎮定地垂眸,小小啜了一口杯中茗,微微地嘆了口氣,:“你們二人或許沒有涉及到這些知識。”
“濟世堂專修藥草救治等等,堂內弟子都清楚如果想要憑空化出實體草木是簡單,”他用那只未傷到的手從懷中掏出了一片鳳仙花葉,放到了桌面。
“但溫府的草木可不僅僅只是徒有其表的幻象,而是甚至可以入藥的生命體……”
剩余兩人心中都暗叫不好,跟對默契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只是視線都只觸摸到了彼此眼底的驚懼。
“這是兩只擁有千年修為的靜妖,大妖。”
夜涼如水,紀澈躺在床上只覺得詭異融在寒冷里注射入她的肢端,總覺得有蟑螂觸角撓她癢癢似的又令人害怕又令人惡心。
外面甚至連蟲鳴都沒有,她好像是睡在一片死寂的陵園里,幽幽怨怨的魂靈此時就伏在窗欞邊向她低語。
她躺不牢了。
紀澈平生最怕的就是安靜,這種遼闊如鏡又寂如死灰的安靜,所以她迅速起床,決定做這片詭異的寧靜里的不安靜分子。
這樣這里就不寧靜了。
走廊外都是梨花的淡香,她微微懼怕客棃那強勁的實力,可是院中都是她氣息時,紀澈又打心底覺得安心。
此時正是盛夏燃盡,肅秋悄至的日子,夜間的風最是涼人。
紀澈一襲白袍穿梭在偌大冷清的溫府。她想找出靜妖的執念何在,居然足夠令這樣一棟華麗真切的宅邸拔地而起。
她記得那些小說古裝劇里,一旦牽扯至“執念”二字,就免不了執念主人對某位逝去之人的離開無法釋懷這段劇情。
所以她逛到了府邸的祠堂。
或許是心理作用,紀澈總覺得這里的氣氛如此令人窒息。手觸上了祠堂的門,寒意霎時吸附在她的整只右臂。
周遭被她吸入體內的空氣與粉塵,好像都叫她要肝腸寸斷。
意識回復清明的時候,她也了然自己進入了幻象。
視野四周就像覆了一層氤氳水汽,許是時間久遠,相隔的百年在這段回憶映像里種了些青苔,成了擦不去的模糊。
紀澈只能依稀辨明,府中當時還沒有如此冷清,只瞧見下人們忙碌來回的身影,像是在準備著什么很重要的宴席。
主座上是一對身形與溫老爺溫太太差不多的中年夫妻,卻毫無今日所見的那瘆人的木訥愚性,耳鬢廝磨笑吟打鬧,婦人的懷中似乎還抱著個嬰兒。
如此其樂融融的一幅景象,倒襯得現如今的溫府像個鬼宅。
雖然本來就像個鬼宅。
“去濁和入清信里面說,這次回來了就不走了……”
幻象中人的談話聲朦朦朧朧的,好似漂浮在水天之上的云和細沙。她還想往前去幾步,聽得更清晰些,可偏偏不趁意的,一切就如同風卷殘云般乘浪而去,消散在不知多遠的遠處。
“青云,哥哥們回來了……是不是很開心呀……”
直到視覺和聽覺能撫摸到的所有都被漩渦吞噬,又隨著遠去的漩渦徹底消失的時候……
紀澈突然意識回籠,仿佛剛剛那片影像只是上一個剎那她腦海里瞬間構建起來的幻境一樣。
紀澈的手還是貼在祠堂的門上,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打算推開。
忽然,一只干枯蒼老的手如鉤爪釘在動物皮肉上似的,緊緊抓住了紀澈的那只手。
她應激直接蓄力一掌向身側去,然而那人卻紋絲不動。紀澈咽了咽口水,微微側身看去,差點沒被嚇暈。
紙娃娃般詭異的笑容掛在溫夫人臉上,干裂的皮膚上密密麻麻的紋路像細墨畫上去的。她瞪大的雙眸甚至連一絲血絲都沒有,眼白包著純黑的瞳孔,沒有毒蛇的獵殺欲和猛獸的領地意識,就是這么注視著她,空洞地,森然地。
紀澈稱之為沒有視線的注視。
不管她怎么挪動掙扎,溫夫人只是同牢牢與地面筑連的石雕似的,毫無挪動的跡象。
本身紀澈因為被猝不及防嚇著就心煩,眼見面前的靜妖囂張到居然妄想阻止自己離開美美睡覺,心一橫直接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捻訣,再狠狠劈下。
不料溫夫人的手竟然真的像石像一樣碎掉,只是碎片塵粒還沒零散地落到地上,又反重力地向上游動,聚合,復原。
就這樣“溫夫人石像”碎裂的左手又回來了,只是沒再掐著紀澈的手。
只是紀澈哪管她是在原地還是抓自己,撒開腿就跑:“果然單獨行動沒好果子吃……”
溫夫人沒再追上來,紀澈可算心驚膽戰地回到了客房內,這堪比蟒蛇纏繞脖頸的窒息感……
她翻來覆去更加睡不著,腦中總被那么幾個名字勾住心緒。
“去濁、入青……還有……青云……”客棃來叫紀澈用早膳的時候聽著了她夢囈般的呢喃。
到最后一個名字時,某種情緒像把滾燙的鐵烙在她全身每片肌膚,內臟的每處外皮,群蟲撕咬的痛感逼得她閉上眼睛平復下心情,才顫抖著指尖敲了敲門。
“用早膳。”
客棃似乎是已經吃過了,或是不想同他們一起,早膳只有三人,也方便交換情報。
紀澈一五一十地講述昨晚經歷,講到映像結束被溫夫人緊緊揪住那塊兒越發繪聲繪色:
“真的!紋絲不動,紋絲不動!…………那只手居然復原了!”
她瞧見兩位公子都蹙眉沉思自己所述的內容,腦中那點惡劣玩鬧心思又抽枝發芽。
“害……”她像往常一樣活力滿滿地蹦到二人身后,兩只手左右各攬住他們的肩膀,故作憂心忡忡地說,“早知道我們就投降蜘蛛精了……”
她分別掐了掐游崢和林止的肩膀,“讓我猜猜你們三個美男子,誰做大誰做小呢?”
說著頑皮地收手,轉過身背朝他倆,右手點著臉頰思考。
緊張的氣氛一下子被她兩三句揶揄打翻了,紀澈口中的其二美男子都彎著嘴角嘆了口氣。
拿這個幼稚的天才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