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那令人窒息的翻頁聲停了。
楚筱寧緩緩抬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落在樓氏身上：“讓姨娘久候了。看賬入了神，想必姨娘不會見怪？實在是這賬目疏漏百出，若不厘清，傳出去，倒顯得我這嫡女苛待庶母、管家無能了。“
語氣平淡，卻字字如針。
樓氏見她翻看府中公賬，心頭一緊，但迅速穩住心神，臉上堆起謙和的笑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和“長輩“的寬容：“郡主言重了，折煞妾身了。您是主子，看賬理事是應當的。妾身豈敢有怨言？只是......“
她話鋒一轉，語重心長：“郡主金尊玉貴，在宮中由太后娘娘親自教養，學的都是經世治國的大道理、宮廷禮儀的大學問。這府中中饋庶務，柴米油鹽，人情打點，瑣碎繁雜，最是磨人。郡主初初接手，一時理不清頭緒也是常理。相府家大業大，人口眾多，這些年雖偶有小瑕，但大體也算收支平衡，妾身也是殫精竭慮，勉力維持罷了。些許虧空，在所難免，慢慢理順便是......“
“哦？不熟？“楚筱寧輕笑一聲，打斷她的話，那笑意未達眼底，反而透出刺骨的寒意，“姨娘是說，我在宮中，太后娘娘只教了風花雪月，未曾教導掌家理賬、辨識奸佞之術？“
她聲音不高，卻帶著無形的威壓，“尚宮局的掌印女官，可是奉了太后懿旨，專門教導我如何執掌中饋、明察秋毫，以備將來主理宮闈。姨娘莫非覺得，太后娘娘身邊的尚宮女官，尚不及姨娘打理這小小相府后宅的'經驗'？“
樓氏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血色盡褪。主理宮闈！這頂大帽子扣下來，她那些“經驗“顯得如此可笑和僭越！冷汗瞬間濕透了內衫。
不給樓氏喘息之機，楚筱寧修長的手指猛地敲在攤開的賬冊上，發出“篤“的一聲脆響，如同驚堂木！聲音陡然轉厲，寒冰碎裂：“在所難免？好一個'在所難免'！姨娘，我倒要問問，是什么樣的'在所難免'，能讓去年一年之內，虛報采買、重復支取、賬實不符之處就多達十七項！貪墨銀錢逾萬兩！更遑論歷年累積！這還僅僅是我粗略一觀！“
她將賬冊重重往前一推，頁腳擦過硯臺邊緣，沾上了一道刺目的朱砂紅痕。
“這'在所難免'，是綢緞莊虛報云錦進貨三百匹，實收不足八十匹的'在所難免'？“她翻開另一本賬冊，指尖精準地點在墨跡上，聲音冰冷如鐵，“還是糧鋪每月固定'損耗'五十石，三年白白'損耗'掉一千八百石糧食，喂了不知哪里的碩鼠的'在所難免'？“
她的目光如利刃般射向樓氏，不容躲閃，“亦或是，珠寶行里上月十五還堂而皇之記著'赤金點翠步搖一支，蟲蛀損毀'，可那支步搖，此刻卻好端端在我妝匣里躺著的'在所難免'？！“楚筱寧特意加重了語氣，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
樓氏的身體開始控制不住地顫抖，每一句質問都像鞭子抽在她身上。她沒想到楚筱寧看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準！那支步搖......她明明處理掉了！恐懼攫住了她的心臟。
“這......這定是那些刁奴欺上瞞下！中飽私囊！“樓氏慌亂地想把責任推給下人，聲音帶著明顯的顫音和尖銳，“妾身......妾身也是被他們蒙蔽了！郡主明鑒啊！“她試圖擠出幾滴眼淚博取同情，卻因極度的緊張和恐懼而顯得異常僵硬虛假。
“中飽私囊？“楚筱寧冷笑一聲，緩緩站起身。月白的裙裾拂過光潔的地面，帶來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她走到樓氏面前，微微俯身，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徹骨的寒意：“好，就算掌柜們有罪。那我再問姨娘，永昌二十三年冬，府中采買名貴藥材的賬目與庫房實際入庫記錄相差三千七百兩！這筆銀子，姨娘作何解釋？進了哪個刁奴的口袋？還是說......“
她刻意頓了頓，目光如冰錐般刺向樓氏瞬間收縮的瞳孔，“進了姨娘你錦繡苑的私庫？“
“三千七百兩？！“樓氏如遭雷擊，失聲驚呼，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酸枝木椅背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這個具體的數字像一把尖刀，精準地刺中了她最隱秘的角落！她臉色慘白如紙，冷汗如瀑般從額角滾落，精心維持的鎮定徹底崩裂，只剩下無法掩飾的驚惶和狼狽。
她癱軟在地，發髻散亂，珠釵歪斜，死死摳著地磚縫隙，仿佛想將自己藏起來。巨大的恐懼讓她大腦一片空白，連辯解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姨娘？“楚筱寧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瑟瑟發抖的狼狽模樣，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淡無波，卻比任何厲喝都更令人心膽俱寒，“我不過是查查賬，問問這明明白白虧空的銀子去向。姨娘何至于如此驚惶失態？臉色如此難看，莫非......這虧空的銀子，與姨娘有什么不能明言的'常情'？“
室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只剩下樓氏粗重壓抑的喘息和銅漏單調的滴答聲，如同喪鐘敲響。
窗外，天色陰沉下來，一片慘淡的灰白，更襯得室內燭火昏黃，氣氛壓抑至極。楚筱寧靜靜地站著，如同月下寒潭，深不見底，冰冷地注視著腳下崩潰的獵物。
這場關于賬目的攻心之戰，勝負已分。
復仇的棋局，第一子落定，殺機畢露。
“姨娘既覺賬目有疑，查清便好。“楚筱寧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平淡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終結意味。
她隨手將面前幾本關鍵的賬冊拂落，紙張散開，如同敗葉般飄落在樓氏腳邊，“只是，用人不當至此，姨娘代勞掌家多年，也著實辛苦。如今我既歸家，這府中中饋庶務，自當由我這嫡長女執掌。父親回府，我自會稟明。“
她甚至懶得再看樓氏一眼，仿佛只是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樓氏渾身一顫，猛地抬頭，眼中瞬間迸射出難以置信的怨毒與驚怒！卸去掌家之權？！僅僅幾句話的功夫，她經營十幾年、視為命根子的權柄，就被這小賤人輕飄飄地奪走了？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又因極致的憤怒涌上不正常的潮紅，精心描繪的嘴唇哆嗦著，一句“你憑什么？“幾乎要沖口而出！
然而，對上楚筱寧那雙冰冷幽深、仿佛洞悉一切的眸子，樓氏如同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那目光里沒有絲毫得意，只有掌控一切的漠然和......等待獵物掙扎的冰冷耐心。
她想起了那些被精準點出的巨額虧空，想起了那支“蟲蛀損毀“卻出現在郡主妝匣的御賜步搖，想起了對方搬出的太后皇后......滔天的恨意被巨大的恐懼死死壓住。
“郡主......“樓氏的聲音干澀嘶啞，強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試圖做最后的掙扎，找回一絲體面，“您在宮里金尊玉貴，這些繁瑣庶務，豈敢讓您受累分心？妾身...妾身只是擔心您......“
“姨娘多慮了。“楚筱寧抬手，指尖輕輕拂過袖口精致的纏枝蓮紋，動作優雅卻帶著無形的威壓，“太后娘娘與皇后娘娘深謀遠慮，早慮及此。我在宮中，便隨尚宮局女官學習掌家理賬、明察秋毫之術，以備將來主理宮闈。料理區區相府中饋，何來受累之說？莫非姨娘覺得，太后娘娘的教導，尚不足以執掌這小小后宅？“
又是太后！又是主理宮闈！樓氏被堵得啞口無言，胸口劇烈起伏，一口腥甜幾乎涌上喉頭。她死死攥著衣角，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才勉強壓下那幾乎要爆發的瘋狂。她知道，在“太后教導“這頂大帽子面前，任何辯駁都是徒勞，甚至可能引來更大的禍事。
“......是，妾身...明白了。“樓氏幾乎是咬著牙，從齒縫里擠出這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帶著屈辱的腥氣。她垂下頭，掩住眼中翻涌的怨毒。權柄丟了，但日子還長！只要相爺的心還在她這里。
“姨娘明白就好。“楚筱寧似乎對她的識趣還算滿意，語氣微緩，卻拋出了另一個指令，“昨日我歸府，排場大了些，是陛下恩典，怕我受了委屈。也未能與弟弟妹妹們好好相認，終究是血脈相連。今晚，勞煩姨娘將他們請到大廳用晚膳，就說長姐欲與他們親近，還請他們賞臉。“
家宴？樓氏心頭警鈴大作。
這小賤人剛奪了權，就要設家宴？她想干什么？當眾立威？手中的帕子已被她絞得稀爛，幾乎要碎裂開來。心中氣悶翻涌，幾乎要炸開，面上卻只能強撐著應下：“是...妾身一定將他們都請到。“
樓氏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待樓氏腳步踉蹌、失魂落魄地離開榴園，那強撐的脊背仿佛瞬間垮塌下去。韻竹這才上前，奉上溫度剛好的香茗，眉宇間帶著一絲不解：“郡主何不派奴婢們去請各位公子小姐？如此，也顯郡主親近之意。“
楚筱寧接過茶盞，指尖感受著溫熱的瓷壁，目光投向窗外陰沉的天色，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帶著無盡諷刺的弧度：“韻竹，你會對一個從未謀面、突然歸家，哪怕她百般討好、低聲下氣乞求親近的'姐姐'，生出多少好感？“
她輕輕啜了一口茶，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蒼涼，“更何況，自出生起便不曾見過。我從不奢望這群弟弟妹妹能真心將我當作姐姐。我母親不曾再育子女，我只有一個胞兄，那才是我的骨肉至親。“
韻竹心頭一震，立刻垂首：“是奴婢僭越了。請郡主責罰。“
“不必。“楚筱寧放下茶盞，看向韻竹，眼神復雜，有信任，有追憶，更有一絲深藏的痛楚，“韻竹，你是我身邊最明白的人。除卻主仆名分，你我親如姐妹，護我周全，我都記在心里。“
前世冷宮之中，韻竹被楚婉念活活杖斃前，那望向她囚窗方向、滿是擔憂與不甘的眼神，是她無數個絕望黑夜里的刺痛。這份債，她記在樓氏母女身上！
韻竹望向楚筱寧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情緒，雖不明所以，卻感受到一種沉甸甸的托付。她深深點頭，眼神堅定：“奴婢記住了，謝郡主信任。“
楚筱寧沉默片刻，目光變得悠遠而決絕：“韻竹，日后你或許會發現，我行事與從前有所不同。或許會疏遠某些人，或許會變得......更加果決，甚至不近人情。想必今日，你已有所察覺。“
她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這些都無礙。你只需記住，我所做一切，皆是為我與身邊人，搏一個不必仰人鼻息、不必任人宰割的將來！“
韻竹心中驚濤駭浪，面上卻努力維持平靜。從清晨郡主雷厲風行查賬、震懾樓氏奪權，到此刻言語間的深意，她確實感到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變化讓她陌生，更讓她心驚，卻也隱隱感到一種破繭重生的力量。
她壓下所有疑問，肅然應道：“是。奴婢謹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