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魏成想找個辦法再見到申玉菲一次。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成功了。
撞進他眼底的是一片冰冷的白。
灰白的墻,蒼白的床單,還有慘白的天花板,看得他渾身不舒服,白色似乎讓他聯想起什么遙遠卻熟悉的東西,帶給他恐懼卻又令他下意識想抓牢的東西。
這里也太安靜了,只有監測儀發出有規律的噪聲。他急需一些其他的聲音,屬于活物的聲音響起,帶回他更多的記憶。
“史隊,人醒了!”干練利落的女聲響起,緊跟著的是紛亂的腳步聲,轉瞬間床邊就多了三個人。叼著煙的男人把沒點的煙拿在手中,率先開口:“魏成,你醒啦?怎么樣,人還好么?”
魏成只是迷迷瞪瞪地看著他們。
“……不會腦子出問題了吧?還記得我們是誰么?”
梳著短發,穿著牛仔服的小姐姐搶過話頭:“史隊你說什么呢!肯定記得!魏成,這位是史強,我是徐冰冰,我們一起去你家找過你的,就那大別墅,你還給我們倒酒來著,后來你就在草稿紙堆里睡著了……”
……別墅,酒,草稿紙……
“……這是汪淼教授,前些天你來警察局報案,汪教授和史隊一起給你做的筆錄……”
“筆錄啊,對了汪淼,他說什么來著,你再給他重復重復。”史強扔了煙頭開口道。
被叫做汪淼的男人開口了:“你來報案,說潘寒威脅你,拿了一把槍,讓你停止計算三體問題。”
……潘寒,槍,三體問題……
“哎呦他說這么一長段你就講這些?他和他老婆那點事呢?”
……我的,老婆?……
“申玉菲……?她……”
徐冰冰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這不是記得嗎!我就說吧史隊!”
“記得就好啊。下面的我來,”史強俯下身,看著魏成的眼睛,以從來沒有過的嚴肅語氣說道,“你老婆,申玉菲,死了。也怪我們,沒跟你說明白,害的你一時接受不了,扯下她的裹尸布就當成算紙了,寫完正面寫背面,寫完更瘋了,我們一個沒注意,你就從后門跑出去了,在大馬路上瘋跑也不看路。這不,被車撞了,幸好你命大只破了點皮,都處理好了。就這些。”
......裹尸布......那片白,原來是......
……她死了?……
“……為什么……”
“啊,你是問她怎么死的?看監控,是自殺,不知道ETO那幫人每天給她灌輸了啥,總之是一時想不開鉆了牛角尖,和你無關啊。別自責了,更別再算那勞什子三體問題了,每天就弄這怪復雜的公式,圖形啥的,人不瘋也得瘋啊。”
“像剛才那樣,真的好險啊!你現在一個人更要注意安全。”徐冰冰回想起躺在擔架上滿臉是血,陷入昏迷,卻仍緊攥著筆的魏成,罕見地流露出一瞬的震驚。
汪淼從另一邊湊過來,鄭重地補充道:“已經證明了,三體問題無解。魏成,申玉菲留給你的財產,夠你生活一輩子的了,平時有什么事喊人照顧著也好。別再碰數學了,找點別的事情做吧。”
……別的事情……
魏成暈暈乎乎地抬起頭來望著他,呆滯的眼珠陌生地盯了汪淼一秒鐘,像被人從沉睡中搖醒的醉漢。緊接著,他朦朧而灰暗的目光立刻亮起來,如彌漫的煙霧中突然亮起了燈塔。他哆哆嗦嗦地張著嘴,喜出望外地對三人宣布:“……別的事情!我知道了!別的事情……我會的!我一定,我應該能找到問題在哪里……”
徐冰冰被這一番突然的話搞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史強卻大大咧咧地一揮手:“這不,想開了就好,哥們兒先走了!有事隨時打我手機,號已經存你那了啊!節哀順變,生活總得繼續么不是……”
汪淼也跟著史強和徐冰冰走出門,但腳步卻不似他們輕快,仿佛在想什么心事。走到門口,他鬼使神差地回頭望了一眼。
魏成正剝著香蕉,那是從床頭他們帶來的果籃里拿的。剝完以后,他仰著頭咬了一口,邊吃邊對天花板露出滿足的笑容。
(1)
史強趕到現場時,火已經撲滅了。
一小時前還是全須全尾的別墅,現在已經化為焦土。消防車燈閃爍明滅,在逐漸暗下來的天色中愈發顯眼,消防員正三五成群,忙碌著處理善后。
遠遠的角落里蜷縮著一個落單的身影,史強向那走去,果不其然是魏成。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愧疚,亦或只是單純地感覺冷,他穿著那件萬年不變的白t恤,正低下頭抱著膝蓋,努力把自己縮成一團。
“怎么回事?怎么房都燒啦?”史強走近他身邊,蹲下身,卻在他手中意外發現了幾張邊緣已經燒焦的紙,這讓史強想到他曾經講述的經歷,申玉菲正是在香爐里看到他未燒盡的稿紙,才知道他在研究三體問題并找上他的。
史強試著抽出紙,魏成沒有反抗,手指幾不可察地動了動,又把頭埋得更低了些。
“招魂術:體察陰陽,布依方位,成八卦之陣,燃真火,誦《法華》,幽冥地府,舊魂新鬼,庶幾可通,靈臺……’這都什么跟什么呀?你要招魂?搞封/建/迷/信?為了誰啊?為你老婆?”史強終于意識到不對勁,“敢情你理解的`別的事情',就是這個?!”
魏成依然不吭聲,眼眶卻慢慢紅了。
“哎你說你…這腦回路怎么就跟別人不一樣呢!你說你想你老婆……也用點兒……用點兒正經方法吧!這不知道哪里來的邪書這么不靠譜,今天能燒你屋,明天保不齊人都搭進去了。還好人沒事啊!”史強又想起香爐焚稿的事,突然靈光一現,“是這么的啊,你看,現在房子也沒了,你再買也夠嗆費勁,不如就回你和你老婆第一次見面那個廟住去,那兒又清凈,又有人照顧著。這里我雖然關照我那十個助手盯著點,總沒法成天都圍著你轉不是?哎,你看怎么樣?要不問問那什么師父……”
魏成仿佛想起了什么,慢慢抬起頭,“韓教授。”
“對對,你就問問他,或者你干脆就這么過去,我給你訂票,去了再說!”
魏成已經坐直了身子,看起來像從通靈失敗的打擊中恢復了過來。他沒有看已成廢墟的房子一眼,也沒有看史強和史強背后正從他們自己的房子探出頭小聲議論著的鄰居,反而將目光遙遙鎖定天邊的什么東西。史強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卻只看到他流露出與之前任何一刻都不相同的神情。一種過于正常,過于冷靜,因為一點也不魏成而讓人更加擔憂的神情。
“韓教授。我有件事想請教他。”
魏成開口了,以一種更不魏成的,篤定得甚至讓史強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
(2)
魏成提著行李走進房間時,韓教授正在喝可樂。室內的陳設沒有任何改變,恍惚間魏成幾乎懷疑這幾年的時光并不存在。沒有三體問題,沒有申玉菲,沒有別墅,他只是剛被學校末位淘汰,想找一個清凈的地方混完這輩子的廢物。
但哪怕是手上的行李都在否定他的幻覺。不同于上一次的行李箱,這次的手提包實在太輕了,只有幾件地攤上隨意買的換洗衣物,甚至沒有一張紙,一支筆。他已經不知道該帶上什么,也不覺得自己能再去追求什么了。
“說吧,發生了什么。”韓教授拖過一個茶杯倒上可樂,遞給魏成。
魏成沒有接,“我們結婚了。后來她死了,別墅也失火了。我只能回來。”
“不止這些,你還有別的事。”韓教授收回手,把可樂倒入自己面前的杯子。
魏成點頭,說出思考了一路的話:“如果想見到一個已經離世的人,有什么辦法嗎?”
韓教授面上仍是淡淡的:“讓我想想。”
于是魏成就等著。一切都仿佛完美復刻著當年的場景,但平靜中卻透露著一絲詭異,更詭異的是,問答的雙方都甘之若素。
“有一個流傳已久的法子,但并未有任何典籍記載,也從來沒人實踐過。”韓教授又端起可樂喝了一口,才緩緩開口,“據說,把逝者生前最執著的追求,或死前最大的遺憾和執念具象化,擺成巨陣,再加上一定規模的誦經和木魚之聲,就可能通靈。當然,傳說中,前者是必要的,后者只是輔助而已。”
魏成咬了下唇:“我明白了。麻煩您為我提供必要的幫助。”
韓教授輕輕嘆了口氣。
“你是為了你老婆,對吧。”
魏成默認了。
“我勸過你不要跟她走。”
魏成沒有動。
韓教授起身,在架子上翻找著什么。
魏成以為他要拿出經書給自己來上一段關于放手,悟道的勸導,沒想到他找出了一本花名冊,后來才知道,那是寺廟法事的預約登記簿。
“給你三天。三天后,寺里有一場大型法事。你就在旁邊坐定,靜心凝神,或可一試。”韓教授又向門外招招手,叫來一個小和尚。“你,負責照顧他,他要什么給他買來就是。”
魏成道了謝,臨出門時,韓教授又叫住他:“人各有命,如果不成,切莫鉆了牛角尖,也莫怪我。”
魏成點點頭,轉身跨過門檻。小和尚亦步亦趨地跟著他,看著約莫十五六歲的樣子,自己也還沒來寺里幾天。雖然魏成在來之前特地努力刮了胡子,但小和尚依然覺得他看起來像拐賣小孩的怪叔叔。他掏出幾張鈔票塞給小和尚:“麻煩你幫我買二十盒粉筆。”
小和尚以為自己聽錯了:“二,二十盒……粉筆嗎?”
再三確認后,他還是去辦了,只是在心里坐實了此前對怪叔叔的一系列猜想。
二十盒還是保守了。
魏成已經在地上畫了三天。和胳膊腿一般粗的數字和公式,比臉還大的圖形,隨著一根又一根粉筆的斷裂消磨,逐漸在冰冷的柏油地上野蠻生長。寺里的僧人被韓長老叮囑過,都不會也不敢去打擾他,只是三五成群遠遠地看著,嘁嘁喳喳地議論著。有些人將他比作來佛門圣地搞破壞的魯智深,而韓教授就是不分青紅皂白縱容他的智真長老。幸好魏成選擇的地方并非游客能涉足的區域,否則“著名景點xx寺已成行為藝術家打卡圣地”的報道不日就將見諸報端。
逝者生前最執著的追求,死前最大的遺憾和執念———
三體問題。申玉菲一直想知道三體問題的解。她的死因似乎就是——
思緒每一至此,魏成便會強迫性地掐停那點剛冒頭的回憶。一部分是因為害怕面對白布下那張冷漠無生機的臉龐,更深層的原因是他不能讓自己有絲毫的可能回溯那天的瘋狂狀態。他沒有時間內疚,甚至沒有時間分辨自己應不應該為此感到內疚。他需要盡可能地做好準備,為了見到她而做的一切可能準備。
于是他努力像此前的幾年一樣,把自己完全投入計算的洪流中去,去回憶每個進行過的步驟,甚至思考新的可能性。他成功了,成功陷入了另一種瘋狂。他把綱領性的步驟寫在衣服上,手臂上(第一次發現自己左手寫字也不賴),一天到晚俯跪在地上,用盡全力書寫著,遠遠望去像在進行癲狂的獻祭舞蹈。那片巨大的空地,只過了短短三天,觸目所及便都是數字和圖形。三天里,身邊人磨破嘴皮,甚至咆哮怒吼,他也置若罔聞,仿佛暫時喪失了除手以外的其他器官功能,連小和尚也不得不請來韓長老才讓他停止寫寫畫畫,十分勉強地吃上幾口飯。要不是這個盡心盡責的好孩子,說不定他還沒布成通靈法陣,便要挑選停柩之地了。
魏成是被誦經聲驚醒的。
這一天終于到來了。
他一骨碌爬起來,顧不上拿外套便向外沖去。直到料峭的山風吹得他連打幾個噴嚏,才喚回他的神志。于是他又回身取了襯衣披上,邊系扣子邊向聲源處走去。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真正見到法事陣仗時魏成還是驚呆了。寺里所有的僧人皆匯聚于此,包括昨天還在服侍他的小和尚,甚至灑掃的,管膳的,打雜的也站成數排,垂手立于屋檐之下。在這樣龐大的方陣中,他書寫的三體問題數形圖案顯得那樣渺小,讓他幾乎要懷疑這三天是他做的一場夢。
莊嚴肅穆的氛圍中,漸漸響起了齊誦佛經的法號聲,上百個木魚一齊敲響,其聲響遏行云,久久回蕩在山林間。那剎那,魏成體會到了什么叫暮鼓晨鐘。與此相比,他之前那樣“努力地理解佛”,簡直是荒誕不經到極點了。
丈六金身,能變能化,無大無不大,無通無不通,普渡眾生,號作無人師。
找了一處離法陣不遠也不近的地方,既可以聽到佛號,又不會被任何人看到。魏成席地盤腿而坐,在宏大悠遠的念誦聲中,慢慢地閉上眼睛。
(3)
這就是......靈魂出竅的感覺?
耳畔似乎有風聲,又或許只是輕微的呼吸聲,但魏成明顯能感受到的是,自己的身體變輕了,像遨游于超脫塵世的高維空間。一句不知道何時埋在他腦海里的詩突然蹦出來:
......上窮碧落下黃泉......
風聲停止了。魏成慢慢睜開眼睛。
他看見了一片白。
一片純潔的白。
團絮充盈視線,霧氣彌漫周身,茫茫云海正順著風向緩緩涌動著,如夢似幻,觸目所及,無窮無盡。
這應該就是所謂的仙境了。忽聞海上有仙山......
......原來是真的?!
涌動著的云霧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魏成這才看到,在層層疊疊的云海間,還有另外一種白,遠遠望去像一朵悄悄開放的百合花——
那是一襲白裙。
......是神仙嗎?
他恍恍惚惚地走上前去。
走近了幾步后,魏成立刻否定了剛才的想法。這不是神仙,而是一位侍女。她背對著他,正在忙著手上的活兒——
拿起一根香蕉,纖纖十指翻飛,迅速剝開,雕花,刻形,擺盤,香蕉皮點綴上繁復的裝飾,最后擺成精心設計過的復雜造型,仔細地裝在花紋精美的瓷盤里。
魏成看得差點驚掉了下巴。他想過無數種和申玉菲相見的情形,做好了見到各種怪力亂神的心理準備,但這幅景象的荒誕程度還是超乎了他的想象。
“你來啦?”背影冷不丁說話了,清冷的聲調中夾雜著一絲熟絡,“坐那兒。”
魏成才看到她的右后方有一把椅子。他懵懵懂懂地走過去坐下。
“我知道你會來。”背影甩了甩手,轉過身,清麗的臉上是萬年不變的平靜神色,眉宇間縈繞著若有若無的哀怨。是申玉菲。
申玉菲向他走來,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白裙翩翩,像盛放的花朵。魏成想到有幾次他上樓去找她時她正戴著v裝具玩游戲,顯示屏幽幽的藍光映在白裙上,那抹白像無聲的海,消弭了她身上未知的秘密帶給魏成的所有恐懼。這次也一樣。
“雖然我只是個侍女,但也有一點點神仙的權限嘛。我至少可以知道死后我家人的情況如何。”她靜靜打量著對面正不安地絞著手指的魏成,語氣突然變得柔和起來,“通靈法陣。它起了作用,但并不是因為三體問題。”
那……是什么?魏成愣了一下。
“是因為你。”
我……?
逝者死前最大的遺憾和執念……
……怎么會呢?魏成不安地抬起頭,又迅速低下去,小聲說:“這不可能。”
申玉菲語氣平靜,耐心得像在講一道復雜的證明題,卻也堅定得不容置疑:“三體問題無解,我已經知道了,你的計算不會有錯,再多驗證也是徒勞。倒是你,接下來要做什么,會到哪里去……我真的沒想到,也想不到……”
她的目光掃過魏成皺巴巴的白襯衫,磨破膝蓋的褲腿,再到胳膊上密密麻麻的字跡,眼眶漸漸紅了,突然抬手捂住了嘴。
那是她第一次在魏成面前展現出脆弱。
感受到魏成小動物般受驚的目光,她連忙調整好情緒,放下手,把話題扯到了玩笑般的調侃上:“誰知道你這么癡呢。要早知道,我多少也給你留幾個別的題目,什么猜想,什么模型,讓你也換別的題目算算,越難越好。你不會有畏難情緒吧?”
魏成抬起頭,以從未有過的認真語氣開口了:“數學,再難,邏輯也是簡潔的。人復雜多了。一個人的思想,推算起來,比整個三體星系的運動都復雜。”還有一句沒有說出口的話是,起碼對我來說是這樣。他想,我就沒有看透過你,而你,似乎永遠都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從見面那天起就是這樣。
申玉菲接過話頭:“說到三體星系,我來這兒以后,也想過這些。什么eto,什么拯救派,早就亂成一團,各自為陣了。現在看來,連笑話也算不上。”她把一縷碎發別到腦后,“但降臨派有一句話,說的倒是沒錯。看看地球,太陽起落,風調雨順,有幾個人珍惜這恒紀元?還想為三體人求一本確鑿的萬年歷,豈不荒謬。”
魏成聽不懂她在說什么,但心里很愿意她就這么說下去,或者作些解釋。申玉菲卻醒悟過來,手向下一劈,表示這個話題就此中止:“你還不知道這些。”她笑得凄婉,有一種令人心碎的美:“但愿你永遠不要知道才好。”
申玉菲回過身,指了指操作臺上精致的裝盤,話鋒一轉:“世間荒謬的事可多了,大部分人吶,就像這些香蕉一樣。香蕉皮總是要扔的,卻費盡心思將它裝點的那么好看;香蕉的果肉就是用來吃的,卻還要擺盤裝盤,極盡器具與花紋之美,只為那幾秒鐘的賞心悅目。人是渺小的,又或許......我們不是無法擺脫這種渺小,而是不愿意去改變,哪怕是思考改變的可能性......”
這次魏成總算聽懂了一點兒。他似悟非悟地說:“他們都處在麻木的智力抑制狀態。”
申玉菲笑了。這次是發自內心的,舒展的笑。魏成這才后知后覺地發現,她真的變了很多,變得更加.....有煙火氣了?
他不知不覺把心里的話說了出來。
申玉菲的語氣中帶上了贊賞之情,就像之前聽到魏成說出三體問題的計算進展時那樣。
“知道我為什么被分配做了侍女嗎?那個什么娘娘——好像是吧——和你說了一樣的話。她說,我像一塊冰,生活里刻意與他人保持距離,缺少煙火氣,甚至和自己的丈夫都缺乏交流。她讓我學著多和他人也和自己交心。”
“交心......就是......剝香蕉嗎?”魏成又聽不懂了。他心想,韓教授說自己不適合學佛,真是太有道理了。稍微帶點比喻的話,對他來說都像迷宮一般。
“其實這不是香蕉,只是形狀上相似,我嘗過一個,它的味道非常獨特——只是叫順口了而已。而且也不一定非得做這個,具體的工作,我還是可以選擇的。”申玉菲語調一轉,神情突然變得如夢似幻,像是回憶起了什么,“我選擇香蕉,是因為這會讓我想起我一生為數不多的真正的開心時刻......要是選擇的是蘋果,那可就太痛苦了。”
......開心時刻?她指的是......
......是我想的那樣嗎?
魏成感受到了申玉菲的目光,如她的微笑,凄婉而又讓人心碎。火一般的熾熱,海一般的悲傷,鋪天蓋地向魏成壓下來,卻在距離他身前一毫米的地方生生停住。
魏成屏住了呼吸。
“發現我…讓你開心嗎?”
申玉菲站起身,背對著魏成走了幾步。茫茫霧海立即涌來,遮蔽了她的身形,魏成甚至看不清她的背影,但她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在魏成的耳邊回蕩。
“在這里,有無數的時間,足夠我無數次回憶我不長的一生。失怙、求學、投主、拯救、毀滅......寥寥幾句話就能概括完,多么無力,多么蒼白。”
“這樣看下來,帶你下山,似乎是我這輩子做過的唯一正確的事了。”
就在這時,云端傳來了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像是有什么人正往這邊走來。
申玉菲趕緊回身,把魏成往外推:“快走吧,這里規矩是不許凡人——我是說,活人來的!別連累了你!”她極快地四下一望,拿起一根“香蕉”塞到魏成手里:“我現在是真正的身無長物,這個留著,就當給你做個紀念。”
魏成一下子著急起來,像之前緊張的時候那樣不安地絞著手指,結結巴巴地說:“就這樣......?回去......?可是,可是我們還沒說上幾句話......”
申玉菲掰開他的手指,語調依然飛快,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平心而論,我還活著的時候,我們也沒說幾句話,現在你更應該忘了我才對。”
魏成惶恐地搖頭,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想到要再次離開申玉菲,他如同置身于荒涼大海的幼獸,被潮水般涌來的懵懂與驚慌吞沒。在他三十多年的生命里,社會是一列呼嘯而過的火車,世人穿行其中,大放異彩,而他所會的全部只有徒勞地抓緊手中的紙和筆,甚至不知道如何才能買到一張最便宜的站票。
......如果沒有申玉菲......
他突如其來的驚慌也感染了申玉菲,但她依然扮演起一貫的角色,更冷靜,或者說逼迫自己冷靜下來,面對這個事實。她探身近前,像慈母對幼童那樣,迅速抹去他的淚水,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囑托:“對不起,我也知道這不可能,那就,好好活著。聽話,別喝酒,真的不好。”
那一瞬間,魏成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申玉菲的手柔軟的觸感,還有那清冷又夾著一絲若有若無甜香的氣息。
然后云海四散。他向下墜落。
(4)
魏成猛然睜開眼。
熟悉的禪房,昏黃柔和的燈光,被風吹得簇簇作響的紗窗。
千真萬確,他正躺在寺廟的床上。
魏成緩慢地轉過頭。他的枕旁還放著......
......一根香蕉?
他從來沒有要過香蕉!
魏成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把香蕉抓在手里,卻不敢貿然剝開,動靜之大吵醒了坐在門口打盹的小和尚。他起身想去報告韓教授,想了想還是推門進了房間,正撞上魏成直勾勾盯著他看的目光。
“這是你放的?”
小和尚莫名其妙:“不是我能是誰?我們做法事,你在旁邊突然倒地,不省人事,要不是韓教授懂點醫理,說你并無大礙,扶回房睡一覺就好了,還不知道要去哪請醫生呢。所以你沒事吧?”
魏成怔怔地看著手里的香蕉,沒有回答他。小和尚翻了個白眼,顧自離開了。
......“其實這不是香蕉,只是形狀上相似,我嘗過一個,它的味道非常獨特。”
......
愣了許久,魏成終于下定了決心。他慢慢地剝下香蕉皮,慢慢地咬了一口,慢慢地把它吃完了。
香甜,柔軟,滑糯......
這和他這輩子吃過的所有的香蕉在味道上毫無區別。
這就是一根普通的香蕉。
(5)
后來,魏成偶爾還會去聽誦經,看著爐中的香在悠遠宏大的木魚聲中裊裊升起,但他再也沒有嘗試畫過通靈法陣。那瘋狂的三天和縹緲的一晚,同過去山下的數年一樣,恍惚得像一個不真實的夢。
他依舊堅持計算,只因這是他唯一的技能,也是他過去幾年里深入骨髓的習慣。韓教授一開始還為他不再霍霍賬本而倍感欣慰,直到小和尚驚慌失措地跑來報信,才發現他已經把為了畫佛教小故事而特意刷白的墻寫上了半面公式。這次,記者的長槍短炮比韓教授的電動輪椅更先一步找上了魏成,“數學墻”意外成為了寺廟的新晉網紅景點,由于魏成拒不接受采訪,記者們心照不宣,心安理得地把他報道為堅持高考數年卻次次落榜,精神錯亂,憤而出家的不得志數學天才。刊登報道的報紙放在魏成的房間門口,不知是被他拿來當了盛食物殘渣的桌布,還是又一張隨寫隨丟的草稿紙。
但有一點毋庸置疑:魏成正在笨拙地學習,學著生活,學著做在普通人看來再普通不過的事,按時吃飯,上床睡覺,而不是在垃圾堆里挖個坑,邊算數邊把自己埋進去。
......好好活著......
魏成一直很聽她的話。
除了那一句。
晚風吹來西天的云霞,莊嚴的撞鐘聲送走了寺廟的最后一批游客,白天吵吵鬧鬧的寺廟漸漸安靜下來,直至沉寂。
又一次,時針指向夜里十一點半。山里的晚上,夜深人靜,萬籟俱寂。
魏成從書桌前抬起頭,手邊一燈如豆,昏黃的燈光柔和地籠罩著這間小屋。這讓他想起多年前的夜晚,那位貿然闖進他房間的女人,也有著一雙因激動而閃亮如星的眼睛。
他起身,從床頭柜上拖過一串香蕉,掰下一根,又脫了鞋踩上床板,從高處的柜子上小心地拿出一瓶酒。很奇怪,明明屋里只有他一個人,韓教授也早就不再以佛門凈地的理由干涉他喝酒,但他依舊習慣把酒藏起來,再從柜子里拿下來喝。
剝開香蕉皮,咬著潔白的果肉,再打開酒瓶,小酌一口。桌上的燈光逐漸失焦起來,在他眼前泛開一圈圈光暈,不知是因為淚水,還是單純地喝醉了;畢竟,他酒量一向很淺。
借著幾分醉意,魏成挪到地上,靠在床邊,向空中舉了舉杯。
“不好意思啊......我,我就喝一口......就一口......如果你覺得這不好,那你就過來......”
“......你倒是......來呀......來我身邊說......”
“......親口跟我說......多說幾次......”
口齒不清地低語,喃喃念叨著什么人的名字,分不清是乞求還是夢囈。漸漸地,聲調逐漸低落,尾音隱沒在如水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