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這是魏成對自己此前三十年人生的總結。但他不是和尚,而是那口鐘,一敲就響,不撞不鳴,渾渾噩噩,不知世事。一旦把他放到千頭萬緒的紅塵紛擾中,他只會暈頭轉向地迷失。
而申玉菲,魏成第一次見到她,便覺得她像一座山。锃亮的銅山,高冷的冰山,莽蒼而不可測的深山,無論哪種都令魏成不敢直視。在她面前,他徒勞地掩飾著笨重落灰的身軀,第一次羞愧于自己的懦弱。
但申玉菲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敲打他,或是扭頭就走,取而代之的是熱切認真的注視。鋪天蓋地的目光,像一束細線穿透他的軀殼,蜿蜒攀上他的靈魂。在那一剎那魏成感受到了試探,軀殼被剝離,露出實質與核心。但只是一瞬,隨后細線收回,申玉菲讓他跟她下山。比起邀請,這聽上去更像要求,但一無所有的魏成沒理由拒絕。
后來,申玉菲從未再這樣看過魏成。哪怕申玉菲是在和他說話,但魏成抬頭看到的永遠是她的側臉。魏成不在乎,他通常也懶得抬頭,甚至懶得說話,只嗯一聲作為大部分交待的回應。
魏成不知道的是,線雖已收回,靈魂締結成的羈絆仍然存在。而申玉菲從一開始就知道,她不需要注視魏成。在他們見面的第一天,她已經看清了他靈魂的形狀。
(2)
申玉菲替魏成辦妥了一切,山一般擋下了所有雜務,讓魏成舒舒服服地住著寬敞的別墅,如古寺晨鐘,莊嚴地鳴響在三體問題的世界里。
但還有一幫人是讓申玉菲也防不勝防的,那就是出入家中的科學邊界成員們。在魏成埋頭于三體問題,任身軀淹沒于草稿紙堆中時,在他晝夜顛倒,不知道上次吃飯是哪天時,在他算出階段性成果,喝著酒醉倒在客廳里時……在他背后,甚至面前,嫌棄,訝異,惋惜,種種情緒裹挾于訪客的目光,如同頑皮的小孩往大鐘前扔的石子,叮叮當當地砸在魏成身上。
魏成對這一切并不在意。但記不清哪一次,他的房門又被人有意無意地推開后迅速關上,那一刻他突然模糊感受到久違的落寞,第一次在小型機運行的嗡嗡聲中,在高強度計算的過程中出了神。
他想到了申玉菲,唯一一個推開他的房門后不會迅速關上的人。她只會站在滿地紛亂的草稿紙中,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狼藉一片的房間里,不修邊幅的他。懶散孤僻,畫地為牢。他從不掩飾。
申玉菲也從不表示。魏成只能看到她遙遙伸出的手,于是本能地把寫滿最新計算成果的紙交上去。不需要抬頭。
——如果他抬頭呢?
申玉菲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會是和他們一樣的嗎?
(3)
也許是為了故意讓他聽到,當然更可能只是碰巧,算出又一種特殊解后,魏成懶腰伸到一半,后知后覺地聽到鞋跟敲擊地面的清脆聲音,離他虛掩著的房門越來越近。
敲擊聲停下來后,傳來一個年輕的陌生女聲:“姐,你別嫌我冒犯,有句話我想問很久了,魏……姐夫一點不收拾家的么?這么大的房,滿地都是草稿紙,包裝盒什么的,換我我就看不下去!所以,姐你真不說說他?”
傳來申玉菲清冷的聲音:“小雪,你是在國內上中學的。能讀古文么?”
傳來微微停頓的女聲:“能……能讀一些。”
傳來申玉菲緩緩的聲音:“那你應該讀過《蘭亭集序》——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
傳來困惑不解的女聲:“姐,這是…什么意思?”
傳來申玉菲幽幽的聲音:“……魏成。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真正理解他,沒有人了解他。他唯一的喜好就是數學。”
“至于他自己……不過是,放浪形骸而已。”
清脆的敲擊聲又響起來,漸漸向遠處去了。
放浪形骸。
魏成喃喃地念著,咀嚼著這個詞,漸漸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安定。靈魂深處傳來幾不可察的顫動,隱秘地占據了他的整個身心,好似筆下看似混亂實則有序的數形之舞,有著令他著迷的美。
他激動得手舞足蹈,舉著草稿紙就沖到餐廳,搬來椅子踩上去,拿下在上方櫥柜中藏匿已久的酒,拽過杯子就倒。申玉菲平時對他幾乎不干涉,除了不允許他喝酒,每次他醉倒溫柔鄉,醒來總會第一時間聽到那句帶著點著急和生氣的“別喝酒”,或在身旁的某張紙上看到她棱角分明的字跡,留言著相同的內容。
但今天不同。他幾乎可以篤定地說,申玉菲會讓他這一次。
意識徹底模糊前,他拽過茶幾上的毛皮大衣墊在身下,攥著草稿紙進入夢鄉。
魏成醒來時久違地看到餐廳開著燈,溫暖的黃光讓他安心。他轉過身瞧了瞧,毛皮大衣重新回到了茶幾上,草稿紙平攤于沙發表面。他的身邊空空蕩蕩,沒有其他紙。
她果然讓了他這一次。就一次。
(4)
這是第二次,申玉菲叮囑他別喝酒,但魏成沒聽。
他不能理解,三體運動模型構建成功,威脅業已無效,警報隨即解除,她為什么還不接他回去,甚至,不讓他稍微地慶祝一下?那他特意交代史警官和汪教授帶來的紅星二鍋頭,算什么呢?算道具?
時隔數年,他又一次真正地縱情,放浪形骸,大醉而倒。這次他的夢不同于之前幾次那般,涌動著暴雨般無休無止的數形方程,而是某個清晰明確的場景,顯得前所未有的寧靜。
他看到了一座山,皚皚白雪落滿山頭,在山頂坐落著一座小小的寺廟,可能是韓教授住持的地方,也可能不是,畢竟他沒怎么見過其他的廟。
他走進廟門,就在左手邊拐角處,他看到了一口碩大的鐘,外表黝黑毫不顯眼,第一眼看的人肯定會以為是塊廢鐵。旁邊放著一根已落灰的棒槌。鬼使神差地,魏成走上前拿起棒槌,想敲一下看看會發生什么。
但他還沒來得及這么做,自己的腦袋就被敲了一下,把他從這莫名其妙的夢里敲醒了。
魏成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惺忪的目光落在眼前的警察和物理學家身上。想起來了,他們拿我算的三體運動模型去驗證來著,一定是結果出來了。
“成功了嗎?”魏成難得在乎一次,激動地探身向前詢問,話說到一半才后知后覺氣氛的不對勁,眼前二人的目光中是毫不掩飾的悲憫。
最后還是警察先開了口。
“申玉菲死了。”
沉重的絕望,山一般向他壓下來。
(5)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進這間冰冷的房間的,回過神時已然遲疑呆立在臺前。無慈悲的白布些微揭起,露出她無表情的臉,身形掩映其下,如傾頹的玉山。
他聽見一聲輕響,有什么東西在霎那間碎裂,回過神時,他已牢牢抓住深刻骨髓的本能,近乎瘋癲地投入形與數的洪流中去。走筆龍蛇,狂舞白布之上,比起挖掘與追逐,更像在宣泄和掩埋。直到被強制從地上架起向后拖去,才后知后覺地發現手中的筆早已寫空。
塑料簾布在眼前粗暴地分開又合上,仿佛這樣就能把那個危險的冰冷世界永遠隔在另一側,一片紛亂喧囂之上,唯有他的思緒依然清晰敏銳,殘忍得近乎殘酷。就在那隱秘連接的另一端,山崩之時發出震徹天地的巨響,傳到此處已成細碎輕微的振動,從最深處直抵他的靈魂。梵鐘震響,嗡喤不已,盤桓在靈魂深處的哀鳴,化作喉間一聲壓抑的短促嗚咽。
(6)
巍巍銅山,皇皇洛鐘;
采通陰陽,言為其類。
感通心性,察同一體;
山有崩弛,鐘必哀鳴。
想說的話:
銅山西崩,洛鐘東應:出自《東方朔傳》。孝武皇帝時,未央宮前殿鐘無故自鳴,三日三夜不止。詔問太史待詔王朔,朔言恐有兵氣。更問東方朔,朔曰:‘臣聞銅者山之子,山者銅之母,以陰陽氣類言之,子母相感,山恐有崩弛者,故鐘先鳴。”
以上才是正經出處…!!最后一段是我瞎編的dbq
編這么多還是只想表達一個意思,我覺得魏菲是靈魂伴侶,他倆的交往是精神意義上的,靈魂相似,所以相配。正因為如此,很多人糾結的問題根本不成為問題,申玉菲從來沒有嫌棄過魏成,也不覺得有嫌棄的可能。如果你能像他倆看彼此那樣理解他倆,那嗑到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之前看到有一句評論說,他倆的愛情不是我等智力抑制的火雞能理解的……好吧!如果他倆能一生一世一雙人,永遠幸福快樂,我當個火雞算得了啥!【火雞嗑學家的笑.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