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稿紙三則

花——葉——浪

花

昔有日光墜地，于陡崖峭壁之上，生金色花。世間創痛，于斯可愈，救贖之道，盡在其中。她默數千山萬水，踏遍世間兩手空空，一夕廟中歇腳，卻于最無可能之地乍見希望。那夜，她一路尋來，隔窗遙見一片金光。

推門而入，滿地稿紙堆積，層疊盛放如花瓣，床邊一隅，桌前幾片，早被她激動中踏散。紙面字行如線如橋，遙牽似火視線。算稿零落，花粉隨風飄散，她神魂蕩漾，追逐近前。愈走，愈深，直到肩側倏忽溜過一瞥，才受驚般回頭俯身。

一瞥本無意，解使凌落飛揚都歸順。稿紙花之本，花蕊粉之源，護花精靈棲蕊上，照面不敢略窺顏。她倒放了心，巧笑倩兮，花面交相映。山中人兮芳杜若，怎忍棄諸荒野自開落？若有些差池，金光委地再難獲。

——欲行拯救，必擷此花。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葉

她立于客廳一角，靠著餐邊柜，久久沉默著。貼滿草稿紙的墻，如枝葉繁茂的樹，久久屹立著。等待著。

——等待風。風起于青萍之末，來路浩茫連廣宇……吹皺者，豈止一池春水？

但風沒有來。舉室默然，無邊落木蕭蕭下。公式落紙，齊整生長如葉脈。刻纂甲骨，壘砌石板，欲建無垠之天梯。巴別塔已倒，激起塵埃，飄蕩千年，一朝行至此地，于是沉落堆積。其實沒有天梯。

滿墻枯葉卸了生機，無言低垂。冷冽月光自窗扉流入，于大理石瓷磚上幽靈般潛行。疏影縹緲，闌干沉默。她倚著，猶如飄落著。

浪

斗室稿紙，疊沓逶迤，平地波浪翻涌。他獨立浪前，執筆如摩西高舉法杖。于是數海分，形浪退，如尺目光掃過，公式各歸其位，片紙之余風平浪靜；唯有目光本身，再繁雜的公式也難以描繪。

地板冰涼，沙灘柔軟，他光腳走在柔軟沙灘上。浪涌，浪退。浪之慷慨向來無端，趕趟般攜來美麗貝殼，任他拾起串成珠鏈。許是那些公式，于衣服下擺隨手寫下，卻推舉他成為馭浪之神——須知神和孩童一樣，都是喜愛光著腳的，也都喜愛在浪邊逗留，施展些小小法術。

但孩童只事玩耍，神只欲昭彰，而他確攜野心而來——渴望征服這滔天數海。我愿平東海，身沉心不改，揀盡寒枝不肯棲；可嘉。亦可嘆：乘桴浮于海，載不動許多愁。須知此恨無人省。浪起時滔天，浮暗沉，回慘白，度黝黑槍口。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其唯公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