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剛踏入青州城的冷閣主沒來由地打了一連串噴嚏。
但她的心情依舊很好,和滄州那動不動就狂風暴雪的地方相比,青州實在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師父過去常說,好山好水出美人,師娘便來自青州兩大世家之一白氏,而另一個,便是莫家。
當年江湖上新一代中聲名最盛的“山水霜天”四人,清崇山莊莫穿林,漓江派岳漓,無名劍閣冷青霜,斷雁門易行空。四人不打不相識,后攜手闖蕩江湖,留下不少廣為流傳的少年英雄事跡,直到今日,茶館說書先生還在講這“山水霜天”的故事。
“話說這冷女俠一人一劍,直沖那黑風寨而去,擒賊先擒王,那是不費吹灰之力,一舉拿下了黑風寨大當家,逼他放了那些被擄上山做壓寨夫人的姑娘們,真是大快人心啊!”
冷青霜越聽越覺得好笑,但她又不敢真笑出聲,畢竟她之前因為沒忍住笑得很大聲,被一群冷女俠的仰慕者群起而攻之了。
“這位女俠,何事這般好笑?”一個身披緋紅蓮紋披風頭頂金冠手拿玉骨折扇的俊俏男子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到了冷青霜對面,還不忘理理發絲,整整衣冠,再向對面拋去一個媚眼。
“春寒料峭,莫莊主小心別著了風寒。”冷青霜上上下下打量了那男子一番,得出一個結論,“你的品味還是一如既往的差。”
莫穿林只微微一笑,啪一聲收了折扇,抬了抬手,“哎哎哎,別打岔,我剛才可都聽見了,那什么白馬銀劍冷青霜,一人單挑黑風寨,這說書先生拿的也不知道是哪年的本子,都給你吹上天了。”
“呵呵,上一回講的還是什么,流風落花映白雪,一劍穿林照月輝。”
“哎呦,承讓承讓……”
“所以你來這干什么?”冷青霜不耐煩地敲了敲桌子。
“這位英姿颯爽的女俠難道不是來找本少爺的嗎?”
一雙引得多少姑娘魂牽夢繞的桃花眼含情脈脈,嘴角勾起一個完美的弧度,而與此同時一只犯賤的手正朝著對面那張冷若冰霜的臉緩慢靠近。
冷青霜一揮衣袖打飛了他手里那柄玉骨扇,“滾!”
莫穿林也不氣惱,反手一把將扇子撈了回來,笑嘻嘻道,“哎呦喂,這兒也忒吵了些,走走走,咱們換個清靜雅致的好地方。”
片刻后,冷青霜已換上一襲青白相間的廣袖長袍,玉冠束發,比她身旁那位風流倜儻的莫大莊主更像個俊俏郎君,兩人就這么大搖大擺地踏進了青州城最有名的青樓,鏡花樓。
鏡花水月,琉璃燈盞,觥籌交錯,絲竹聲聲,言笑晏晏,香燭裊裊,倩影浮動,交織旖旎。
沒錯,這鏡花樓背后的東家,就是莫莊主本人。
冷青霜環顧四周,不由得砸了砸嘴,莫少爺的審美還是說的過去的。
“哎,也是好久沒來快活了。”莫穿林伸了個懶腰,順便向那群嘰嘰喳喳討論他們二人的舞女拋了好幾個媚眼。
冷青霜輕哼一聲,手上卻也不閑著,一路上沒少撩撥姑娘們的香肩酥手,“是映雪姐管得嚴,你小子平時沒機會溜出來吧。”
“嘿!當初若不是你在我娘耳邊吹風,我至于英年早婚失去自由嗎?”
談笑間,瀟灑的莫莊主一手推開雅間的門,笑容依舊掛在臉上,“爺您先請!”
冷青霜嗤笑一聲,毫不客氣一撩衣擺踏入雅間。
雅間內早有樂手靜候,莫穿林點了點頭,那琵琶女便開始了演奏。
“此情此景,當吟詩一首……”
正當莫少爺舉起酒壺,腳底一滑溜到窗邊,想學那詩仙月下飲酒作詩,便被無情的冷公子一把搶過。
“沒病少吟!”冷青霜拎起酒壺,仰頭一倒,酒水從壺嘴傾瀉而出,像一條細小的銀蛇乖乖地流入她口中,一滴不落。
紅衣男子只呵呵一笑,“你個酒鬼,這可是爺存了十年的梨花釀,細品!”
“哼,你喝了我師父多少壇醉夢我可都記著呢。”
“你家小江辭不是也會釀酒嘛。”莫穿林笑嘻嘻道,拿起另一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擺擺手,“無妨無妨,爺家大業大,隨你喝。”
兩人酒杯輕碰。
“哎,我都不記得咱們上回喝酒是何年何月了……”莫穿林若有所思道。
冷青霜卻狀若未聞,夾起了一塊煎豆腐,丟進了嘴里。“淡了。”
莫穿林熟練地推過另一盤炸花生,挑眉道,“這盤能咸死一頭驢,快吃!”
“有屁快放!”
紅衣男子不緊不慢地拿起筷子夾起一顆花生米,丟進嘴里,靠著椅背翹起了二郎腿,晃了兩三下才慢悠悠開口道,“我啊……就是感覺這日子過得也忒快了些,好像昨日我們還在漓江。”
冷青霜手中的筷子頓在了半空,“那之后你還去過漓江。”
莫穿林頷首默認,“每年我和易老三都會去給岳漓掃墓,我以為會遇見你。”
冷青霜默不作聲,低垂的睫毛遮住了她眼里的情緒。
若不是她一步行差踏錯,蕭暮雨也不會魚死網破,最終害死了岳漓……
莫穿林也沒繼續發問,只看著她用筷子頭一下下撥弄著盤子里可憐的花生米。
“我沒臉見他。”白衣女子低聲道,話語間帶了幾分惆悵、不甘,還有悔恨。
莫穿林也收了往日的笑臉,眸色暗淡,“你……是想殺了蕭暮雨,然后再去見他嗎?”
冷青霜啪一聲放下了筷子,目光如劍鋒射向珠簾后正在彈奏的琵琶女。
那女子隔著珠簾也能感受到越來越深的寒意,不禁打了個冷戰,撥錯了兩根弦。
莫穿林笑了笑,按住了冷青霜的左肩,“無妨,我的人。”
聽聞此言,冷青霜周身的寒氣才漸漸退去,“呵呵,我還真是小瞧你的膽量了。”
“好姐姐,可別告訴我家夫人,不然我就死定了……”
“哼,看你表現。”
莫穿林擺擺手,琵琶女便退了下去,屋內只剩下他們二人。
“說吧。”莫穿林瞬間收了臉上的笑容,正襟危坐道,“閣主大人突然造訪有何貴干?要錢還是要人?要命就算了,我下下輩子都賠給我家夫人了。”
冷青霜微微揚起下巴,“怎么我一來莫莊主就如臨大敵,本閣主就不能是閑逛?”
莫穿林邊笑邊搖頭,“冷閣主下山絕沒好事,哥幾個可都是領教過的。”
“那我便不客氣了。”
莫穿林腹誹道,您老人家還真沒跟我客氣過。
冷青霜從袖中掏出一個信封,遞給莫穿林。
“這是風雨樓在青州的明樁暗樁,能拔的,全都給我拔了,毛都別剩!”
莫穿林打開那信封,里面是一張密密麻麻寫滿字的紙,他掃了一眼過后,那紙便落入火盆中,瞬間被火舌吞噬的一干二凈。
“嘶……閣主大人輕飄飄一句話,是想讓我傾家蕩產嗎?雇人辦事可是要花錢的啊……”想到此處,莫穿林不禁牙疼,摸了摸自己的腮幫子。
“我不是商人但我不傻。”冷青霜沒好氣道,“你這座鏡花樓,一日流水至少兩三百貫。河對面那家水月閣,也是你的吧,還有東西兩市,莫家的鋪子都快連成片了。大雍九州甚至是北蠻南疆,風雨樓的手伸的有多長,莫家的鋪子開的就有多遠,江湖首富啊莫大家主,你還跟我哭窮?光是你身上這件披風,都夠我喝好幾年的酒了!”
“得!爺說不過你!”莫穿林苦笑一聲,“但若真這么容易,爺早就把那些礙眼的玩意給滅了。蕭暮雨可是個實打實的瘋子,我可不敢把他惹急,到時他再來個狗急跳墻……哎,就這么相安無事也好,他賺他的情報錢,爺過爺的舒坦日子。”
“若我說,這回我定要斬草除根呢?”白衣女子冷冷道。
莫穿林微微蹙眉,不由得攥緊酒杯,指節泛起青白,“風雨樓盤根錯節,單是青州還動不了他的根基,之后你打算如何?”
“風雨樓雖然手伸的長,但畢竟鞭長莫及,難免有疏漏之處。”白衣女子平靜答道,“這十年我和楚望潮重建了劍閣的情報網,雖然比不上風雨樓龐大,但唯有一點,牢不可破。”
莫穿林一時之間也搞不懂冷青霜的真實想法,思索間習慣性伸出左手食指,一下一下緩緩戳著自己的太陽穴。
“你是想從旁枝末節下手,一步步摸到他的動脈?”
冷青霜拿起火鉗撥弄著火盆里的木炭,火光跳躍,映在她冰冷如千丈深潭的眼眸中。
“不,太慢了。”
莫穿林眉頭一皺,眸中精光一閃,“既然你們該打探的都打探差不多了,那便先切斷他的財源和情報網,然后內外同時下手,送他個離間計,再借風雨樓的敵對勢力挑點事端,讓其自顧不暇,哎呀敵人的敵人都是朋友嘛……然后再去聯合各大世家門派,他們早就看風雨樓不順眼了,畫畫餅充個人頭就行,待時機成熟,咱們殺他個片甲不留!”
冷青霜輕笑一聲,“莫莊主這腦子不用到詭道上,還真是浪費了。”
“哈哈……承讓承讓……”莫穿林咧嘴一笑,“反正你也不肯給我交底,我就不多問了。青州這邊交給我,之后的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嘍……”
白衣女子冷哼一聲,“我跟蕭暮雨早就是不死不休,但他這種人,就算是化成灰了,也會留后手,后患無窮。所以,這次我必斬草除根,讓風雨樓徹底消失!”
莫穿林不禁扶額,“哎……就你年輕那會一言不合拔劍相向的性格,能忍他這么多年,我也是沒想到。”
女子仰頭飲盡杯中酒,起身走到窗邊,天上掛著的圓月正被烏云一點點蠶食,剩下一彎如刀鋒陰冷,看得人心涼。
“十八年前正魔大戰,風雨樓異軍突起,明面上是替中原武盟搜集情報,實則借勢在九州各地安插眼線。蕭暮雨打的一手好算盤,這十幾年來靠著賣情報,名也掙了,利也收了,這些年江湖風波不斷,哪件沒有風雨樓在背后推波助瀾。”
莫穿林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當年父親病危,我急著趕回山莊,卻在半路被風雨樓十幾名殺手纏住,不止于此,三叔四叔他們早就跟蕭暮雨勾結上,封住了山莊所有出入口,當時若不是穿雨在里面接應我,我連父親最后一面也見不到,如今的莫家都不知道姓莫還是姓蕭了!”
“也是那年,蕭暮雨放出那條消息,讓劍閣成為眾矢之的,又挑唆北蠻人攻打無名山,他卻坐收漁翁之利,既能削弱劍閣和北蠻的勢力,又能得到劍閣中的傳世之寶。可他也不知道,劍閣里面究竟藏著什么秘密,但就是為了這么一個傳說中可以毀天滅地的東西,他害死了我師父,兩位師叔,六位同門……”
白衣女子眸色漸冷,一字一句如寒冰利刃,想要戳死那遠在天邊的死敵,“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蒼天無眼,那我便自己動手,管他什么生前身后名,我都不在乎。”
“血海深仇,我必一一報之!”
莫穿林站到了她身旁,緩緩開口道,“還有大哥的仇,我必向他討還。”
冷青霜怔怔地望著窗外,目光黯淡,似是回憶起了什么,沉默半晌才開口道,“岳漓應該不希望我變成這樣吧……”
“有仇必報,有恩必復。江湖規矩便是如此,錯的又不是你,何必糾結。”
“莫莊主倒是看的通透。”
莫穿林笑著搖了搖頭,“到我們這個歲數,經歷過太多血雨腥風,誰敢說自己手上干干凈凈。只要無愧于人,無愧本心,遇事裝裝糊涂,及時行樂才是正道。”
冷青霜嘆了口氣,“這點我還真得好好學學莫莊主,回頭我在滄州也開個青樓,沒事請你來喝酒聽曲兒看美人。”
莫穿林哈哈一笑,“還是算了,我怕被我家夫人打死……接下來大小姐是直奔荊州去找易門主呢,還是跟我回山莊坐坐?”
言外之意,您老趕緊走吧,小地方容不下您這尊大佛……
白衣女子眉梢微挑,“聽說你們清崇山莊新進了一批馬。”
“嘶……你怎么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