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水鎮(zhèn),一家不起眼的小鐵匠鋪。
楚望潮揣著剛寫好的信,懷著忐忑的心情,輕輕敲響了鐵匠鋪的門。
隔了半晌,依舊無人應(yīng)答。
楚望潮猶豫片刻,還是推開了門,一腳剛踏進鐵匠鋪,便聽見“鐺——”的一聲,似刀刃砸落。
楚望潮下意識握住腰間佩劍,瞇起眼睛掃過昏暗的屋內(nèi),墻上掛滿刀劍,卻少了該有的肅殺氣。
一聲略帶沙啞的低語從后方傳來:“楚小六,大半夜的又來干什么?”
楚望潮一愣,轉(zhuǎn)而尷尬一笑,撿起了掉落在地的陌刀,“江師叔,打擾了……那個我是來找冬青的。”
“你找我外孫子干啥?”白發(fā)灰袍老者瞇著個眼睛,沒好氣地奪過楚望潮手里的刀,“又讓他給你跑腿?劍閣那些肥鴿子不拿來送信留著烤了加餐啊?”
沒等楚望潮辯駁,門板哐當(dāng)一聲撞到墻上,一個身著粗布麻衣的少年推門而入,一張小臉被炭火熏的卻黑,少年順手拿衣袖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六叔!你怎么來了?”
“那個,六叔我長話短說。”楚望潮趕緊越過沒好氣瞪著他的小老頭把信封和一枚玉佩遞給冬青,“幫我給鎮(zhèn)北侯捎個信,越快越好,回來六叔給你買一套小泥人兒。”
少年拿衣袖擦了擦額上的汗,咧著嘴點頭應(yīng)下,“六叔放心,我這就去。”
細碎的馬蹄聲漸漸遠去,楚望潮這才安心坐了下來。
“師叔你也知道,最近山下不太平,我總得想點辦法擺平了不是……信鴿自然也能用,但最近盯著劍閣的眼睛太多了,不得不防。我常來鐵匠鋪,沒人會懷疑……”楚望潮一邊小心翼翼地試探著,一邊觀察著那個小老頭的動作。
老者輕哼一聲,點燃了桌上的燭火,又端來一盤醬牛肉,一壺?zé)啤?/p>
“哼,冷青霜那丫頭仗著有幾分本事,動不動就下山趟渾水,你們幾個當(dāng)師兄的也不攔著點兒!”
“哎呀……攔不住啊……”
“罷了,我老了,懶得管江湖上這些破事,劍閣百年基業(yè)別毀在你們手上就行!”
“那是自然……”楚望潮見江老頭沒吹胡子瞪眼,默默松了口氣,咧嘴一笑,“師叔,這回來得匆忙,下回給您帶江辭釀的好酒。”
白發(fā)老者擺擺手,“可別叫我?guī)熓澹以缇筒皇莿﹂w的人了,你也別想賄賂老頭子我,冬青不可能跟你上山去學(xué)劍。”
楚望潮也泄了氣,“哎呦喂,我哪敢跟您搶外孫子啊……”
老者突然怒目圓睜,一拍桌板,險些掀翻燭臺,“誰讓冷青霜那死丫頭把我孫子給搶了!”
“哎呦您老這就是氣話了,這劍閣上下誰人不知閣主最偏心江辭,您要是不放心,自己去瞧瞧就是了。”
“你小子別忽悠我,我是老了但還沒糊涂!當(dāng)初老子下山的時候便立誓了,此生再不入劍閣!你小子是想讓我破誓嗎?”
楚望潮暗暗嘆氣,好在這位劍閣第一暴脾氣的江師叔下山早,不然他這十幾年可沒法過了。
當(dāng)年溫洛師姐生下江辭后便撒手人寰,臨去前把江辭托付給了冷青霜,沒過多久劍閣遭北蠻襲擊,損失慘重,江晚臨在趕回?zé)o名山的路上又遭遇風(fēng)雨樓的截殺,而江文禹師叔,江師兄的父親,也是他們夫婦二人的師父,悲痛之下帶著剛滿周歲的小江辭就要下山,卻被冷青霜攔下。
楚望潮到現(xiàn)在還記得那日冷青霜對江師叔說的話。
“去還是留,該由他長大后自己選。”
“我欠師兄師姐的,都會還給這個孩子。”
“江師叔,什么時候想回來看看,便回來吧。”
只不過他也沒想到,這個固執(zhí)的小老頭十幾年一次都沒回過劍閣。
不過這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倒是沒少通過他的手送上山,交到他大孫子手里。
楚望潮嘆了口氣,滿上了酒。
“哎?師叔,這怎么就一個碗。”
江文禹輕哼一聲,“老子戒酒了,你小子自己喝吧!”
“額……那我就不客氣了。”
江文禹捋著自己的胡須,冷不丁地問了一句,“你小子什么時候成親?”
聽聞此言,楚望潮差點沒嗆死。
“咳咳咳……您老怎么還關(guān)心這個?”
“嘖,都這把年紀(jì)了,還沒有姑娘看上你?”
“也不是沒有……”
“你小子不會還惦記著冀州華家那個小姑娘吧,叫什么?華凌?”
“也不小了……”
“我早說了,就你這亂花叢中過的德行,沒戲!”
楚望潮賠笑道,“您還真是料事如神。”
“所以你什么時候成親?”
“……您不剛說了沒戲嗎?”
白發(fā)老頭連連搖頭嘆息,“天涯何處無芳草啊……”
楚望潮不禁失笑,“可我就單戀那一枝花。”
江文禹瞪了他一眼,“沒救!等你老了都沒人替你挖坑埋土。”
“您盼我點好行嗎……”
楚望潮本打算趁著夜色尚淺趕回劍閣,沒想到被這小老頭拉著嘮了這么久,只能厚著臉皮借宿一晚。
當(dāng)然,江老頭也只是數(shù)落了他幾句,但還沒忘給他加了床被。
哎,江老頭可比他師父心細多了,自然,也更八卦……
也不知華凌現(xiàn)下在忙什么,她都有好幾年沒來劍閣挖花花草草還有老山參了……
紛亂的思緒,也擋不過困意襲來。
楚望潮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夢,一場美夢,沉淪片刻也好。
他又回到了十八歲那年,那時候,一切都還沒發(fā)生。
劍閣還未入世,無名山還是一片凈土。山中歲月,平淡而悠長。
大師兄正在替閣主檢查他們的功課,鄭師姐在一旁一邊剝松子一邊笑吟吟地看著,時不時推兩下旁邊搖籃里睡著的小硯書。
昨日楊十一又把陸十二的棋盤和棋子變沒了,一貫好脾氣的陸十二也忍不了跑去跟他爹和何師叔告狀,楊十一卻把鍋甩給了夏老八,說是他把那棋盤拿去當(dāng)磨劍石了,閣主只笑了笑,罰他倆去幫華凌采藥。
華凌把背簍一丟腰一叉不干了,說,憑什么把幫她采藥當(dāng)做懲罰,楚望潮倒是很樂意,但冷十三卻攔住了他,騙他說,最近山上有好多蛇。
師父又不知從哪冒了出來,拿煙斗桿子敲了敲他的后腦勺,叫他專心練劍。
溫師姐和程師妹做好了晚飯,叫江師兄喊他們?nèi)コ裕徊涣羯瘢直荒菐讉€餓狼般的師兄弟們搶了先。但跑得最快的,永遠是杜師兄。
閣主跟師叔們聊著天踱著步也落了座,笑瞇瞇地招呼他們動筷。
陸十二順了一壇子他爹的醉夢酒,跑來給他們這桌一一滿上。
這山上的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模樣。
他想睜大眼睛,看清楚每個人的臉,因為他怕有一天,他會忘記他們的樣子。
但夢終歸是夢,遲早要醒來。
次日一大早,楚望潮跟江師叔打了聲招呼便急匆匆地走了,閣中還有不少雜事,他又不能學(xué)冷青霜當(dāng)個甩手掌柜。
朝陽將人影拉得老長,站在門口的灰袍老人一下一下捋著自己的胡須,瞇著眼望著無名山的方向。
“你小子再不成親,我到底下還得被你師父數(shù)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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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望潮順著后山小道一邊走,一邊琢磨著他那位遠房大外甥。
鎮(zhèn)北侯,楊靖辰。
這個名字,足以讓北蠻騎兵聞風(fēng)喪膽。
滄州接連北蠻,是大雍最重要的城防重地,整條邊境線綿延一千二百里,均由鎮(zhèn)北軍駐守。而這鎮(zhèn)北軍的統(tǒng)帥,便是大雍百姓心里,神仙一般的存在。
雖然論輩分,他比楊靖辰高一輩,但他們二人年歲相仿,幼時在京城也算玩伴。但他們的身份實在是相差懸殊,他只是楚氏皇族一個沒落支族的庶子,而楊靖辰是安陽長公主唯一的子嗣,鎮(zhèn)北侯府的世子,當(dāng)今陛下的親外甥。
但沒過多久,鎮(zhèn)北侯戰(zhàn)死邊境的消息傳來,十萬北境軍群龍無首,朝中一片動蕩。
那時他和楊靖辰都不過七八歲,一個母親剛剛病逝,無人可依,另一個,父親的遺骸都不知散落在何方。
說是同病相憐也不為過。
后來,安陽長公主自請去北境平亂,楊靖辰臨走前來找他,問他要不要一起走,離開京城這個冷冰冰、沒有一絲人情味的牢籠。
他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
但他沒跟著去北境,而是帶著長公主的手書,上了無名山,尋一位故人。
那個脾氣很好,喜歡穿灰白色破布袍子叼個煙斗的小老頭,便是西閣長老杜衡,也是他的師父。
林間,樹影斑駁,不遠處傳來幾聲突兀的鳥雀叫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楚望潮停了腳步,眉頭微微蹙起。
再側(cè)耳細聽,清脆規(guī)律的沙沙聲,是踏過落葉的聲音。
他的耳力向來很好,不會聽錯。
楚望潮的右手緩緩按上腰間劍柄,一步步,悄無聲息地朝著聲音源頭摸去。
一抹紫色殘影從林間飄過,長劍瞬時出鞘,以迅雷之勢直刺向那不速之客。
那面覆薄紗的紫衣人的身法卻極其詭異,數(shù)條細如絲的銀線從他袖中射出,借著周圍樹木地形,他每次都能以一個幾乎不可能的角度堪堪躲過他的止水劍。
思索間,楚望潮余光捕捉到那些被銀絲輕易劈成兩半的落葉,這刀絲,倒是很像百花宮那些毒蝎婦人的手段……
幾個回合下來,楚望潮還是近不了那紫衣人的身,但他知道,對方是想激怒他,讓他自亂陣腳,找到他的破綻。
呵呵,當(dāng)他堂堂西閣楚長老吃素的嗎?
對方雖然使的一手好暗器,但楚望潮看得出,這人步伐飄忽不定,內(nèi)力不穩(wěn),只得靠詭道勉強支撐,只要再過幾個回合,他便會露出破綻。
紫衣人見對面黑衣男子目光游離片刻,唇角揚起一抹冷笑,手腕輕抖,萬千刀絲化作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繩網(wǎng),猛得向他的獵物撲去。
楚望潮腳下猛得一踏,身形如游龍般滑出數(shù)尺,險險避開那張致命的銀網(wǎng)。
紫衣人眸中閃過一絲驚詫,瞬即化為無盡殺意,又一揮袖,數(shù)條銀絲如銀蛇般纏住楚望潮手中長劍。
但此舉正中楚望潮下懷,只見他右腕一翻,劍光暴起,猛地一掃,連帶著那些銀絲和操縱者一起砸向旁邊巨木,緊接著左掌化拳,直逼紫衣人面門。
那暗藏劍氣的一拳,隔著幾步便擊中了他的胸口,一口鮮血噴涌而出,染紅了面紗。
紫衣人靠著樹干勉強站了起來,面衣之上一雙丹鳳眼滿是驚愕與憤怒。
“沒想到,西閣楚長老還有這般本事。”
楚望潮面色冷淡,“沒想到,百花宮如今都是這般廢物。”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紫衣人目光微閃,冷冷道。
“別裝了。”楚望潮毫不客氣地伸出劍尖挑落了紫衣人的面紗,面紗之下,是一張見者為其動容的面龐,說是傾國傾城也不為過。
只不過,白皙的面頰上多了一道猙獰的長疤,從鼻梁一直到左耳根,破壞了這完美的一張臉。
紫衣女子眸中頓時燃氣怒火,破口大罵道,“楚望潮你這個沒良心的!當(dāng)初若不是我背叛宮主把你放走,你現(xiàn)在早就是百花宮祭壇的肥料了!”
楚望潮被這劈頭蓋臉的一頓罵蒙了,怔怔地盯著面前的女子。
“你……是百合?”
“去你大爺?shù)模±夏锸且箷遥 ?/p>
楚望潮抬手制止了紫衣女子的繼續(xù)發(fā)瘋,冷漠道,“不管你是誰,擅闖無名山者,要么滾,要么死。”
“我呸!老娘早就不是百花宮的人了!若不是有人相托,老娘才不來你們這鳥不拉屎的破山頭受這鳥氣!”
“停!你把話說明白。”
“你先把你的破劍放下!”
楚望潮觀她神色,應(yīng)當(dāng)不是裝的,便退回幾步,收了劍,但右手始終沒離開過劍柄。
“當(dāng)年宮主發(fā)覺我將你放走,一怒之下毀了我的臉。”夜曇捂著胸口忿忿道,“哼,那個老女人一直嫉妒我比她美,無所謂,老娘又不是只能靠臉吃飯。后來我便離開了百花宮,去越州開了家首飾鋪子,越州遍地都是青樓樂坊,所以我的生意一直都不錯。”
“再后來,鳴樂坊的頭牌找上了我,說要跟我做一筆生意,我好奇一個樂師能有什么本錢,便去見了她一面。”
“她說她知道我的過往,如果我替她做事,她便替我保守秘密,并且給我提供貨源和客源。”
楚望潮眉頭微蹙,“你這便答應(yīng)了?”
夜曇冷哼一聲,“一開始我自然不肯,但她隨手便能將一塊拳頭大的青金石捏成粉末,這般指力,輕輕松松就能取我性命,我又怎敢不從。后來我便替她打探消息,這對我來說也不是什么難事,更何況她這個東家開的價都很大方,何樂而不為?”
“所以也是她叫你來無名山打探消息的?”
“不是打探消息,是遞消息。”夜曇更正道。
楚望潮面色冷峻,右手一直沒離開過腰間的劍柄,“我如何信你?”
“切,老娘找的又不是你。”紫衣女子冷哼一聲,從頭上取下一支精巧的白玉簪,“這是信物,她讓我務(wù)必交到冷閣主手中,冷閣主一看便知。”
楚望潮接過玉簪,瞇著眼翻來覆去看了半天,他印象里,冷青霜也有這樣一支白玉簪,只不過雕的是梅花,而不是玉蘭。
“那位樂師叫什么名字。”
“溪云,孟溪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