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谷?溫泠?
江辭三人一臉茫然,這誰啊?
車內,南宮珩攏了攏披風輕咳兩聲,“清河谷溫家,江辭,你應該更熟才對。”
杜凌風捅了捅江辭,“對啊,小江辭,沒準還是你家親戚呢!”
江辭搖了搖頭。雖然他的母親和師父都出身溫家,但他生在無名山,從未去過清河谷,更別提認識溫家其他人了……
林硯書舉著劍的手有些酸,無奈道,“那我們還打不打了……”
僵持半晌,最終以握手言和,去山寨做客為終。
畢竟他們人數相差懸殊,就算拼命一搏,到頭來不過是兩敗俱傷。
還不如稀里糊涂地認了。
黑風寨。
篝火搖曳,杯盞交接,把酒高歌,壯士豪情。
從前江辭只在話本中看過這種場景,今日一見,與他想象中不盡相同。
山匪并不盡是燒殺搶奪無惡不作之輩,這里的人,雖命途多舛,但仍心存善意。
即使是剛打了一架,依舊能一笑泯恩仇。
那山匪頭目名叫石峰,是黑風寨大當家。
他們曾是柳州鏢師,一次押鏢被劫,是他口中那位溫女俠出手相助,才逃過一劫。后鏢局受人陷害吃了官司,就此敗落,他們不得已逃到青州,落草為寇,劫富濟貧,從不傷人。
因為那位溫女俠說過,人在做天在看,多行善事,結善緣,方能求得太平。
少年們一邊喝著酒吃著烤肉,一邊聽著故事,每個人心里的滋味不盡相同。
杜凌風早就跟山匪打成一片,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好不快活。
林硯書不知從哪掏出一本書,借著篝火亮光翻看著。
江辭端著酒碗,心里琢磨著那位素不相識的溫女俠,溫泠,溫洛,沒準她真與娘沾親帶故……
篝火噼啪作響,炸出幾點火星,落到江辭腳邊,打斷了他的思緒。
江辭猛地轉頭,身旁那個熟悉的身影卻不知所蹤。
再一抬頭,一角銀灰色的衣衫從客房門前閃過。
阿珩這么早便歇息了?
方才交手匆忙,他還未來得及問南宮珩,他那一招制敵,是如何做到的。南宮朔的嫡孫,不可能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但僅憑小小一枚棋子便擊退數名敵人,這般內力手法,遠超同齡人。若是能跟他切磋一下,沒準下回扔冰釘就能準一些……
“咚咚咚。”
房門應聲而開。
“江辭,是你啊。”南宮珩面色有些蒼白,但還是笑著請江辭進屋,給他倒了杯熱茶。
江辭眉頭微蹙,目光落到南宮珩微微顫抖的手上,低聲問,“阿珩師兄,你還好嗎?”
南宮珩勉強笑了笑,“沒事,方才動手時有些急了,緩一會就好。”
江辭一驚,連忙上前扶住南宮珩,隔著幾層衣衫,都能感受到從他身上傳來的寒意。
“我自小身患寒疾,早就習慣了……”南宮珩笑了笑,想安慰江辭,卻止不住地咳了起來。
江辭眉宇間盡是焦急,“我該怎么做?”
“你修的是寒訣,幫不上我。”
“那我叫杜凌風來,他修的是炎訣,能緩和你的寒癥。”
“我來!”
一紅衣女子推門而入,手里提著個箱子,二話不說將南宮珩按到床上坐下,三指扣住他的脈門,眼中閃過一絲驚詫。
“你修的是春水生?你是南宮家的人?”
南宮珩頷首默認。他雖不知這女子來路,但既然她能在寨中行走自如,切脈又如此精準,必是個行走江湖的良醫。
“怪不得。”女子口中喃喃道,手上卻不停,指尖按壓至陽穴,少年悶哼一聲。
“果然,寒邪已侵陽脈之海。”
女子轉身從藥箱中取出針匣,十指抽出八根金針,瞥了一眼呆立在一邊的江辭,“這位少俠,幫個忙。”
“啊?”
“把他外衣脫了。”
江辭以為自己聽錯了,“您……說什么?”
女子嘆了口氣,晃了晃手中金針,“快點啊,不然他要死了!”
江辭聞言連忙上前。
女子眸色一凝,雙掌一揮,八根金針懸于半空,再一揮袖,金針落穴。
隨即,南宮珩周身騰起白霧,女子將一枚丹丸塞入他口中。
“現在,運功一個小周天和一個大周天。”
南宮珩聞言凝神運氣,感受溫潤如潮汐般的內力沖刷著冰冷的經脈,漸漸回溫,蒼白面色漸漸退去。
見他無礙,女子揮揮衣袖,收了金針,干凈利落收了藥箱。
南宮珩剛想起身開口言謝,卻被那女子一把攔住。
“別亂動,此后三日不得再動武。你天生寒疾,多名貴的藥材都治標不治本,只能靠春水生壓制。之后若再擅動內力,輕則寒疾復發,重則經脈寸斷。”
女子語氣冰冷,字字切入要害,眸中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瀾。
南宮珩輕咳兩聲,拱手道,“多謝神醫出手相助,還請神醫告知姓名,在下必當報答。”
“華昭。”女子語氣平淡,“還有,別叫我神醫。”
“想必華醫師出師于冀州華家吧。”南宮珩的目光掃過華昭腰間刻有蓮花紋的玉佩。
華昭頷首默認,“我與大當家有些交情,偶爾會來山寨看診,幫你只是順手,不必掛懷……多說一句,寒疾雖不致命,但若你不愛惜自身,就算是春水生也救不了你。”
江辭忍不住插話道,“當真沒有辦法能治愈嗎?”
華昭瞇了瞇眼睛,“你這么關心他?你也是南宮家的人?”
“在下江辭,從無名山來。”江辭恭敬拱手道。
“哦?劍閣的人。”華昭眸中閃過一絲興致,“聽說你們山頭有不少珍稀藥草,家主很是惦記。”
“額……歡迎來挖……不,來做客。”
華昭輕笑一聲,“既如此,我可以告訴你們。有一物,名九陽玄玉蓮,是世間極炎之物,可對抗寒疾,只不過其藥性兇猛,稍有不慎,別說治不了病,命都得搭進去。”
南宮珩眉心一動,“此蓮生長于何處?”
“南疆萬毒谷。”
江辭眸色一凝,“萬毒谷?可是與清河谷齊名的……”
“沒錯,南疆第一毒門,出了不知多少毒師,禍亂天下。清河谷好歹是名門正派,行事有分寸,但萬毒谷就是個吃人不眨眼的地方……”華昭語氣一頓,目光落到南宮珩身上,“華家向來保持中立,作為醫者,我本不該說這些話,但我看得出,你并不想就這樣過一生。”
南宮珩注視著那雙深藏故事的褐色眼瞳,心底一動。
是啊,他不甘心。
他從小就想成為爺爺那樣的俠客,行走江湖,懲惡揚善,而不是爹那樣的商人,為著幾分利,終日撥著算盤,盤算人心。
“多謝華醫師指點,在下還有個問題想請教華醫師。”
“但問無妨。”
“您可認識清河谷溫泠?”
華昭微微一愣,隨即搖了搖頭,目光卻游離在燭火之間,“從前華家與溫家水火不容,這些年也是看在冷閣主的面子上,才稍有緩和。我與溫家人沒什么交情,也沒聽說過這么一號人物。”
“那……叨擾了。”
女子淡淡嗯了一聲,提著箱子轉身便走。
“哦對了,這個給你,若寒疾復發可以用它緩解。”華昭腳步一滯,似乎想起了什么,從袖中掏出一白瓷小瓶,丟給南宮珩。
“多謝,下次……”
女子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別下次了,醫者最希望的便是,再也不見。”
南宮珩捏著白瓷小瓶,江辭呆站在一旁,二人對視片刻,轉而一笑。
“還真是個有趣的醫師。”
江辭點頭如搗蒜,“我見過華家家主,華家人的脾性好像都有點怪……”
“咣當——”門板被猛得推開,一個人影歪歪扭扭連滾帶爬地摔進屋里。
江辭一個踏步上前,攬住了差點摔個四腳朝天的杜凌風。
“剛才出去那個漂亮姐姐是誰啊?”杜凌風晃了晃手中酒壇,嘿嘿一笑,眼神都有些發飄,明顯是喝高了。
江辭嘆了口氣,將杜凌風推到旁邊的椅子上,“你為何不問她?”
杜凌風笑嘻嘻道,“問了啊?她讓我滾,我就滾進來了!”
“人家分明不想理你。”林硯書沒好氣地跟了進來,瞥了一眼醉成一攤爛泥的杜老四,拿手中的書卷狠狠敲了下他的后腦勺。
“叫你少喝!人菜癮大!”
“嘿!你偷襲我!”
一陣雞飛狗跳過后,南宮珩朝江辭拋了個眼神,江辭立馬會意。
“那個,二位師兄,我們明日一早進城,回去收拾一下早些歇息吧……”
林硯書扛著杜凌風走后,江辭才松了口氣,坐了下來。
“阿珩師兄,你還有話要跟我說嗎?”
南宮珩微微一笑,“你覺得華昭所言,有幾分真?”
江辭眉頭一蹙,“她的金針渡穴之術,和華家玉牌都做不得假,但她提及溫泠時,似有遲疑。”
“我也覺得。”南宮珩嘆了口氣,“不過現下這些也不重要,你還是想辦法瞞過凌風和硯書吧。”
江辭猶豫開口道,“你為何不愿他們知曉你的身體……”
“凌風是個藏不住事的,硯書心思又太重,我不想之后一路上,你們因為我處處小心……”
江辭滿臉哀怨,“那你為何告訴我……”
南宮珩笑了笑,“你和他們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你們雖是同門,經歷相似,但性情迥異,所求也不同。”南宮珩唇角輕揚,“我看得出,你跟我是一類人。”
江辭手上一抖,茶水溢出杯沿,緩緩流成一條小溪。
“你我心中都有個解不開的結。而這結,才是活著的奔頭。”
江辭放下了茶壺,燭火映照著低垂的睫毛,投下淡淡的影子。
“阿珩師兄看的通透。”
南宮珩目光如月般溫和,投向對面埋頭沉默的少年。
“江辭,我們相識不久,有些話本不該說的這么早。但我想,冷閣主讓你下山,讓我們同行,定有她的用意。”
燭火搖曳,映照著兩個少年清澈的瞳仁。
江辭猶豫半晌開口道,“我師父她……去破云雪山,只是為了挑戰南宮前輩嗎?”
南宮珩抿唇一笑,“你這話憋了好些天了吧。”
“額……”
“其實我知道的也不多。”南宮珩嘆了口氣,“你師父和我爺爺,口風都嚴得很,因為他們不想把我們牽扯進上一輩的恩怨中。后來我試探過幾次,冷閣主此舉,應當是為了吸引風雨樓的視線。”
“你知曉風雨樓和劍閣的恩怨?”
“自然,冷閣主與蕭樓主勢同水火,江湖上下何人不知?”
屋外傳來歡快的樂聲,人們圍著篝火踏歌起舞,好不快活。
風從窗縫鉆進來,吹滅了幾盞燭燈。
江辭起身,關緊了虛掩的窗。
窗下偷聽的杜、林二人面面相覷。
“老五,你剛聽清他們說什么了嗎?”
林硯書搖了搖頭,“外面太吵了,我就聽見他們說你……”
杜凌風眼睛一亮,“夸我什么了?”
林硯書無奈扶額,拎著杜老四便走。
此次下山,江辭與南宮珩都有正事要辦,而他的正事,就是看好杜老四這只活猴子。
江辭重新點燃蠟燭,坐回桌前,指尖不自覺摩挲起茶盞邊緣。
“其實,我知道師父下山是為了什么。”
“我的父母都是被蕭暮雨所害,師父從未與我說過這些,但我偶然聽到師父在劍冢的醉話,知曉了這一切。”
“雖然是父母將我帶來這世間,但于我而言,是師父將我養大,教我讀書習武,如何做人。”
“師父從不提復仇二字,但我知道,這才是她走到現在的緣由。但這仇怨,不該由她一人來擔。”
“而今,雖然我人微力薄,但既然下了山,我會努力變強,等我的劍夠快,夠準,夠狠,再去風雨樓,新賬舊賬,從頭來算。”
南宮珩默默聽了半晌,這一路上,江辭表現的一直都是溫和有禮,沉穩可靠,但方才一席話,讓他更加確定,他們是一路人。
溫潤如玉的外表,包裹著一顆烈火灼燒的心。耐得住雪山之巔刺骨寒風,漆黑深潭萬丈孤寂。為了心中所念,可以拼上一切,甚至是性命。
唯有一點不同,他是個冷眼旁觀的人間看客,而江辭,比他更有溫度。
冷閣主還真是位好師父啊……
“不過,冷閣主應當不希望你卷入上一輩的恩怨之中,不然她為何不肯與你說……”
江辭搖了搖頭,“師父是為我好,但她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南宮珩笑了笑,“你可是冷閣主唯一的嫡傳弟子,將來沒準也是要當閣主的。”
江辭眉梢一揚,“照這么說,南宮少主將來鐵定是要繼承家業的。”
“好了,不逗你了。”南宮珩笑著擺擺手,“說說你之后的打算吧。”
“流云劍會,來的都是劍術高手,借此機會與他們切磋切磋,再給阿珩師兄拿柄劍回來。”
南宮珩不禁失笑,“我又不使劍,給我做甚?況且,你別小瞧了今年的陣勢。莫家自己便不說了,斷雁門,九華山,凌云派……沒一個好相與的。”
“那便等著瞧吧!”
是啊,少年人,本該如此。
不知天高地厚,永遠堅定無畏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