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華家醫館。
三日前，這兒便大門緊閉，掛了張歇業的牌子。
周圍百姓并不感到稀奇，這家醫館的東家性子散漫，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半月不出診也是常有的事。
而此時的商陸，哆哆嗦嗦站在一身材高挑的綠衣女子身后，大氣也不敢出一下。
若說這世上還有何人能讓商大醫師聞之變色，見之麻爪，那便是華家家主，華凌。
三日前，冷青霜叫他先跑，他便干脆利索一跑了之。
先前他早就計劃好了逃跑路線，以備不時之需。但他沒想到，洛寧那小子還真從后山懸崖悄無聲息地爬上來了。
那懸崖陡的，他看一眼都覺得暈。
洛寧將他帶到一處隱蔽的山洞，便提劍匆匆離去。
這一等，便是從晌午到黃昏。
商陸有幾次想回到前山，但想來想去，就算他回去也是添亂，還是相信洛寧吧。
更何況，閣主大人縱橫江湖快二十年，這點小場面算什么。
商陸只得一邊安慰自己，一邊盼著二人早些回來。
等那一黑一白兩個影子出現在洞口，商陸才松了口氣。
但他這口氣，下一秒便又提到了嗓子眼。
憑他對冷青霜的了解，不把斷雁門拆了便是好事，但他沒想到，這一架打下來，刀槍不入的閣主大人，竟直接毫無防備地倒在洛寧懷里。
一陣兵荒馬亂過后，面色煞白的洛寧背著功成身退卻不省人事的閣主大人，拽著顫顫巍巍生怕閣主大人死在他眼前的商大醫師，回到了醫館。
等冷青霜再醒來，已經是三日后。
一睜眼，便對上了那雙熟悉的鳳眸。
接下來便是劈頭蓋臉一頓罵。
“冷青霜你個不要命的！一把年紀裝什么登替易行空那王八蛋出頭！你這破銅爛鐵的身子骨心里沒點數嗎？一天天就知道打架！打你個頭打！死了都沒人替你收尸！”
不可一世的閣主大人心里只有倆字，完了。
華凌見冷青霜沒有反應，又提了口氣繼續罵道，“你是在無名山呆得長毛了嗎？非要下山攪渾水！千里迢迢跑去跟大宗師打架就算了，南宮老頭又不會下死手。你明知斷雁門是火坑，你還往里跳，真當自己十幾歲，打不死就往死里打？你若是再這般作死，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冷青霜聞言只一笑，伸出兩指扯住華凌的袖口，輕輕晃了兩下，“你不就是我的神仙姐姐嗎？”
華凌一把將袖口抽回，一臉嫌棄，“滾蛋！”
商陸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老老實實候在一旁，等待家主吩咐。
還真是一物降一物，無法無天的閣主大人，在家主面前，便成了只會嚶嚶叫喚的小白兔。
當然，他才是任人宰割的，最底層的，草！
三日前，他用家主留給他的寒冰魄控制住了冷青霜體內的毒，又讓洛寧封住她幾處大穴防止真氣在經脈中暴走，再青鳥傳書給冀州，讓家主親自過來一趟。
畢竟，只有家主才最了解冷青霜的體質，他可不敢輕舉妄動。世人皆知，冷青霜修煉的是無名心法中的寒訣，但商陸此番，卻探到了經脈中一絲不易察覺的氣息，像是一團烈火，蠶食著冰山。
他不敢再往下深究，每個出身華家的醫師都清楚，裝傻二字，才是他們的保命符。
“愣著干什么？院里的藥材再不收就要潮了！”華凌轉頭瞪了一眼站著發呆的商陸，沒好氣道。
“哦哦哦！好好好！我這就去！”
商陸如蒙大赦，一溜煙地跑了。
華凌轉過頭面對冷青霜，眉宇間掛上一層愁容，“你可知這次有多兇險？”
而剛從鬼門關走一遭回來的冷閣主卻依舊面色平淡，拿起旁邊的茶杯抿了兩口，輕飄飄來了一句，“死不了。”
“死不了？”華凌冷哼一聲，沒好氣地一把扯過冷青霜的手腕，三指輕輕搭上，“若你再不醒，我都要給你備副棺材了！”
“呵呵，那真是太破費了，還是一把火燒了省事。”冷青霜嬉笑著抽回手腕，眸底卻是一片冰寒。
“別打岔，你心里清楚，寒冰魄并不是解藥。”華凌沉下臉，眸色凝重，“我能保你一時，保不了你一世。”
冷青霜輕嘆一口氣，靠在床頭，望著窗外昏黃的天色，慢悠悠道，“我只是不想，成為我父親那樣的棋子。”
華凌咬了咬牙，終于道出那句深藏多年的話，“若你當年不跟蕭暮雨撕破臉，說不定……”
“說不定岳漓就不會死，我也能活的輕松點。”冷青霜平靜道，話語間不帶一絲波瀾。
華凌知道，她本不該提這件事，但她怎能眼睜睜看著冷青霜死在她面前，她是一個醫者，還妄稱是當世神醫，卻連身邊的人都救不了……
冷青霜沉默半晌，忽然低笑了一聲，“華凌，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父親是西梁人。”
華凌別過頭，不置可否。
相識二十余年，她們早已把彼此當做家人。正因如此，有些話不能說的太明白。
尤其是冷青霜，她身處江湖漩渦中心，而華家家訓，便是不參與江湖紛爭。作為華家家主，華凌也有自己該承擔的責任，她只能盡自己所能，去幫冷青霜。至于冷青霜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
冷青霜見華凌沉默不語，唇角一勾換了個話題，“你可知大雍為何花了幾十年的時間才將西梁收入囊中？”
“為何？”
“西梁雖小，卻靠兩樣東西屹立百年。一是遍地金礦，二是西梁巫術。”
華凌眉頭微蹙，“巫術？所以你身上那種奇怪的毒跟巫術有關？”
冷青霜頷首默認，“我父親是西梁劍侍，劍侍生來便肩負守護西梁皇室的職責，為確保劍侍忠誠，他們會通過一種巫術控制劍侍，名御血咒，此咒并非普通蠱毒那么簡單，中咒者需每月服用解藥，如若不然，三日后毒素便會侵入五臟六腑，經脈寸斷。同時，這咒術也可以幫助劍侍在危急時發揮出自己最大的力量，逆轉形勢。而這種詛咒，會隨血脈傳承下去，不死不休。”
“所以當年，你母親為何……”
冷青霜輕嗤一聲，“呵呵，中了美男計唄……后來木已成舟，母親也無可奈何，只能想辦法用溫家秘術改變我的體質，不然我也活不到今日。”
華凌長嘆了口氣，“真是苦了你母親，遇人不淑就算了，還生了個毒娃。”
“罵誰呢你！”
華凌擺擺手，無視了冷青霜的幽怨目光，“話說回來，往日你作死，用了寒冰魄最多一日也該醒了，可是你體內的炎訣又壓不住了？”
“可能吧。”冷青霜冷哼一聲，“本來我寒訣修的好好的，師父臨死前非要傳我炎訣，說是若能修成陰陽一體的玄陽訣，沒準就能化解掉那個狗屁咒，我看他放的才是狗屁！死老頭就是看我根骨好，拿我當試驗品，不然他怎么不傳給陸輕塵？劍閣幾百年來只有開閣祖師爺修成了玄陽訣，后來心法殘缺，沒人知道合二為一的辦法。老子練了十幾年，才勉強能控制寒炎兩種內力的平衡，若是換了旁人，早就爆體而亡了！”
華凌眉頭一緊，“如今，寒炎兩訣相沖，寒冰魄只護住心脈，卻壓不住經脈紊亂。若你再強行運功，很有可能走火入魔，這才是我最擔心的。”
冷青霜打了個哈欠聳了聳肩，“隨便吧，只要能解決掉蕭暮雨這個心腹大患，死了也值了，反正我也活夠了。”
“你是活夠了，那劍閣呢？你徒弟呢？”
“哎呀，劍閣又不是沒人了，至于江辭……”冷青霜嘴角的笑容一滯，“他也大了，有自己的想法，用不著我管東管西了。”
華凌望著那個犟種裝作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忽然輕笑一聲，“你倒是看得開。”
“不然嘞？華神醫再厲害，也解不掉御血咒吧？”
華凌輕哼一聲，“你也說了，御血咒是西梁皇室秘術，若能找到知情人，未必不能破解。”
冷青霜瞇起雙眼，“你讓我去求蕭暮雨？”
“我可沒說。”華凌聳了聳肩，“西梁國是滅了，但又不是人間蒸發了，除了蕭暮雨，難不成就沒別人知曉皇室秘辛？”
冷青霜閉了閉眼，仿佛在沉思，片刻后才緩緩道，“西梁皇族的東西，哪有那么容易失傳？當初我父親回到西梁，也是為了尋找破解御血咒的方法，但他沒能活著回來……我猜，他應當是發現了什么。”
“西梁巫術，我倒是聽人提過幾句，我們家雖專精醫術，但也有人愛研究些別的邪門玩意。”華凌輕笑一聲，似是想起了什么，“等我回去問問華昭，她沒準還真有些研究。”
冷青霜若有所思道，“當初我還挺看好她和南宮霆的。”
華凌嗤笑一聲，“你可別出去亂說，映雪可是個愛吃醋的。”
“哼，這有什么的，昭兒人小輩分大，她也就比阿珩大幾歲而已。”
華凌無奈扶額，“你還是閉嘴吧，越說越亂……”
冷青霜的笑意微微收斂，指尖摩挲著床沿，若有所思道，“也不知道江辭他們現在走到哪了。”
華凌聞言才想起來，從袖中掏出一個信封，“無名山來的信，昨日就到了。”
“楚望潮的信？他上回不都罵過了，還來罵我……”
華凌狀若無事地理著頭發，“誰知道呢？”
冷青霜哈哈一笑，“你真該找面鏡子好好照照！”
“照你大爺！”華凌呲牙作勢要撲向冷青霜。
“我認輸！”
華凌見好就收，指了指冷青霜手中信封，“快打開看看吧，別有什么要緊事。”
“能有什么事……”冷青霜嘟囔著拆開信封，掏出幾張紙抖了抖，朗聲念道，“凌兒，久違芝宇，時切葭思……”
還沒等冷青霜繼續往下念，華凌便一把搶過信箋，背過身去。
“喂！給我看看啊……”
“看你的去！”
冷青霜暗道，楚望潮還真是出息，知道華凌不可能收他的信，便干脆把情書夾在給她的信里……
另一張是陸輕塵的字跡。
信上說，江辭他們已經與南宮珩匯合，已經往青州走了，準備去參加清崇山莊的流云劍會。江辭不知如何找她，便將消息都傳回了閣中。
算算日子，他們幾個也該到青州了。
冷青霜捻著信箋一角，不自覺陷入沉思。
江辭性子內斂，有時候連她這個師父都看不透他的心思，但他天生敏銳，能察覺到身邊人的情緒和變化，所以她在江辭面前一直都裝出一副嚴師的模樣，不然她所有的心思都會被她的小徒弟摸透，還真是師父反被徒兒欺……希望此番歷練，江辭能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吧……
風吹過信箋一角，露出藏在下面的另一個紙封。
紙封右下角印著枚小巧的松柏圖案，是她送給楊靖辰的私印。
當她展開信箋，指尖也不自覺地一頓。
“青霜，暌違日久，未悉近況，拳念殊殷……”
“呦！你家侯爺文采斐然啊！”華凌不知何時湊了過來，滿意地點了點頭，“說吧，打算什么時候接受人家的一片真心？”
冷青霜嘴角浮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等你什么時候跟楚老六好了，我再考慮一下。”
“做他娘的春秋大夢！”
“哈哈哈哈哈……額嗯？”
冷青霜正調戲華凌來勁時，突然瞥見門口一抹黑影。
洛寧剛才本想敲門，卻不得不聽了個墻角，一時有些尷尬。
華凌鳳眸一挑，唇角一勾，“行了，我去看看商陸那小子跑哪偷懶去了，你們聊。”
華凌走后，洛寧才小心翼翼地踏進了內屋，手里拎著個紙包。
冷青霜見洛寧站的筆直如松，不由暗笑，撈了件外衣披上起了身，坐到茶桌前倒了兩杯茶，“找我有事？”
洛寧目光不知往哪放，低著頭將紙包放到桌上，“嗯……順路買的。”
冷青霜打開紙包，不禁眉開眼笑，“呦！還記得我喜歡綠豆糕呢。”
洛寧淡淡嗯了一聲，茶也沒喝轉頭便走。
“哎，你等會。”
“閣主還有事？”
“那日我們走后，斷雁門如何了？”
洛寧轉過身，認真答道，“斷雁門放出的消息，副門主李宿突發惡疾而亡，其母盧見月痛心隨其而去，而長老黎庭是自然亡故。”
冷青霜冷笑一聲，“殺雞儆猴，一下除掉兩個心腹大患，是易行空的手筆。”
洛寧猶豫了一下，開口道，“其實易門主昨日來過，但被華家主趕走了……”
“哈哈哈……正常正常，他倆年輕那會有點過節，華凌沒給他兩拳就不錯了。”
洛寧暗想，您還是保守了，易門主可是結結實實挨了六拳加兩腳。
“斷雁門之事已了，閣主接下來有何打算？”
冷青霜眼珠一轉，唇角一勾，“等華凌肯放我走了，我就帶你去越州看美女去！”
洛寧神色一緊，不自覺攥緊了手中長劍，“閣主莫要玩笑。”
冷青霜輕笑一聲，拿起一塊綠豆糕丟進嘴里，心滿意足道，“嗯……還是老味道，要是配上花雕酒，就更好了！”
洛寧板著個臉，“華家主說了，閣主半月內不能喝酒。”
冷青霜眉梢一挑，“你什么時候也成華凌的小兵了？”
“侯爺說……”
“別說了我不聽……”
有時候她還真希望楊靖辰把洛寧這個木頭傳話筒召回去，但又不舍得這柄好用的劍。雖然這些年她獨來獨往慣了，但年輕時也是朋友成群，有人同行總歸沒那么寂寞……還真有點想念，當年他們四人一起闖蕩江湖的日子。
“閣主？”
洛寧見冷青霜撐著下巴目光游離，小心翼翼喚道。
“嗯？沒事，你回去吧，我乏了。”
“那……您先歇息。”
洛寧半信半疑，但還是離開了房間，掩上門后，暗自松了口氣。
三日前，商陸有多心驚膽戰，他就有多心如死灰。
侯爺派他來時，交代過他，冷閣主行事愛劍走偏鋒，不顧自身。
可他到頭來，還是沒能完成侯爺的囑托，任由她將自己置于險境。
而他的情緒，不再似從前那般平靜，而是不自覺地被她牽著走。
他說不清楚這種滋味，但他知道，作為暗衛，他逾矩了。
更何況，連他這個榆木腦袋都看得出，侯爺對冷閣主的情意。
洛寧搖了搖頭，想把紛亂的思緒拋諸腦后，無論何時，他不能忘記自己作為暗影的職責。
作為鎮北軍中最神秘的一支，他們從不以真面目示人，如暗影般穿梭在黑夜之中，最善刺探敵情，干的都是刀尖舔血的事。而這些時日跟著冷青霜，他也漸漸習慣走在白日熱鬧的大街小巷，貪戀起紅塵煙火，心里緊繃的弦也不自覺地松了幾分。
暗處呆久了，也會向往那一點光亮。
這不過那光，過于耀眼，熾熱，難以直視，也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