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辭一行人離開黑風寨后,便直奔青州城,往前都是官道,也不必擔心再遇上山匪,畢竟方圓幾十里最大的匪窩,他們已經鉆過了……
林硯書坐在車轅上,望著兩邊繁華街市,收了收韁繩,放緩了行進的速度,神色也比往常愉悅許多,“我們今日去哪落腳?”
車內,南宮珩回道,“落霞街有家客棧,我們去那便好。”
杜凌風拍了拍南宮珩的肩,咧嘴一笑,“阿珩,又是你家的產業?”
南宮珩抿唇一笑,算是默認,“我們今晚休整一下,明日便可以去潯江泛舟了。”
“好啊好啊!咱們去撈魚吃!”
江辭笑而不語,但愿杜凌風還記得此行為何,這一路上他除了吃便是在找飯吃的路上,樂此不疲。
林硯書不咸不淡來了一句,“你會烤魚嗎?”
杜凌風拍了拍江辭的肩,“小江辭會不就行了!”
“額……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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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客棧。
離劍會只剩兩日,青州城的客棧早已人滿為患,此處亦然。
四人剛踏入大門,目光便被角落里一個頭戴紗帽的白衣劍客吸引過去。
這時日,劍客遍地走,本來無甚稀奇。
但那人的劍,實在是讓人挪不開眼。
“哇……那是玉做的嗎?”杜凌風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人腰間的玉色長劍,不由地驚嘆道。
林硯書毫不客氣一掌拍向杜老四后腦勺,“把嘴合上,沒見過世面似的。”
南宮珩微微一笑,“是玉劍,看這玄鳥紋,倒像是瑤光閣門人。”
“瑤光閣?那是什么?”
“唔……這么說可能不太恰當,但跟你們劍閣差不多。”
江辭若有所思道,“我曾聽師父提過,瑤光閣不涉江湖事,所以人們對其知之甚少,只知瑤光門人身著白衣佩玉劍,出劍必斬奸邪扶正道。”
林硯書點了點頭,“昔年正魔大戰,瑤光閣亦派數名門人加入中原武盟,但至今無人知曉,瑤光閣到底在哪,只知其劍法詭秘,殺人于無形。”
杜凌風不禁打了個寒顫,“咦……聽著倒有點玄乎。”
一路旅途勞頓,四人閑聊了幾句便回了房間休息,什么玉劍瑤光閣早就忘到了腦后。
角落里的白衣劍客只坐了片刻便提著劍離開了客棧,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
那人便是一路從徐州趕來的秦如墨。
徐州到青州一千三百里,為了趕上莫家一年一度的流云劍會,這一路他換了三次馬,方才提前兩日到了青州城。
昨日入城后,他并沒有直接去風雨樓在青州的分部,而是在城中逛了一圈,先去集市賣了馬,再去成衣店換了身衣服,出門去面館吃了碗牛肉拉面,轉頭去茶館點了壺茶聽了會書,最后走進城中最大的青樓,鏡花樓。
直至暮色漸濃,一身銀灰云紋錦袍的少年手執一柄檀香扇,悄然出現在青州堂門前。
謝堂主一見秦如墨便哭爹喊娘,將責任撇了個干凈,只求神通廣大的墨公子幫他渡過此劫。
秦如墨向來不愛與人打交道,尤其是謝裕這種油滑之人,但他既然來了,恢復青州堂的正常運轉才是首位。
而謝裕也打著自己的算盤,謝家在青州盤踞多年,雖然不比莫家白家百年積淀,但也算小有名氣。青州可是個天高皇帝遠的好地方,徐州的手很難伸過來,所以不管怎樣,他都要保住堂主的位子,和謝家在風雨樓的地位。至于樓主派來的人,想辦法拉攏便是,人皆有欲望,對癥下藥,便是他謝裕最擅長的。
但他沒想到,這位年紀輕輕的墨公子比傳說中還油鹽不進。
剛踏進青州堂,秦如墨便叫他尋來近三個月的卷宗,一看便是好幾個時辰。
謝裕強忍著困意,偷摸打了好幾個哈欠,心中暗道,他倒是年輕,老子一把年紀可熬不動了……
“公子您舟車勞頓,不妨先去客房歇息,明日再看如何?”
青州這破爛攤子,老子都收拾不過來,你一個小子一夜便想翻天?做夢!
“謝堂主倒是心寬。”秦如墨抬眸一瞥,目光冷淡,嘴角卻掛著一抹意味深長的冷笑。
謝裕臉上笑容一滯,“公子說笑了……”
他娘的,這想刀人的眼神跟樓主年輕時一模一樣,真瘆人……
秦如墨懶得理會謝裕,伸出兩指揉了揉太陽穴,“堂中現在有多少能用的人?”
謝裕掰著手指頭大致算了算,“三四十總是有的……您有什么打算?”
修長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的兩端,“虛虛實實,聲東擊西。”
“額……您不妨直說。”
秦如墨嘆了口氣,鋪開一張青州地圖,指向清崇山莊的方向,“先按兵不動,借劍會探探各家態度,尤其是莫家和白家的動作。”
指尖劃到青州城東一處黑獅印記,“同時,恢復黑市運作,給莫家找點麻煩,讓他們自顧不暇。”
謝裕瞇著眼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來個所以然,聲東擊西……東是黑市,西又是哪?
沿著潯江,溯流而上,直至青州西關秦如墨指尖一頓,將鐵礦標記圈了起來,“借此機會,派些人去西山。”
謝裕眸中精光一閃,故作詫異道,“西山?那不是白家的地盤嗎?”
少年唇角輕勾,“白家把持青州礦業數年,也該歇歇了。”
謝裕眉頭一皺,“若是硬來,光靠堂中現有的人手可不夠。”
秦如墨搖了搖頭,“就算是翻兩番,也不能硬碰硬。莫家有莫聽雨在軍器監,白家又有白婧妃在后宮,兩家朝堂背景深厚,就算是青州軍也得給他們幾分薄面。不過在商言商,莫家陰青州堂一手,我們討回來也無可厚非。這些年朝堂江湖井水不犯河水,他們也不會為了區區幾分利,跟風雨樓徹底翻臉。”
“可那位白夫人,可不是個好相與的……”
人人皆知,莫家真正的主事是家主夫人白映梅,莫白兩家在青州的勢力可不是謝家十幾年便能超越的,所以他們心里都清楚,此番重建情報網有多難。
秦如墨沉吟半晌,忽而輕笑一聲,“那便是莫家主的家事了。”
謝裕眼珠一轉,“公子的意思是,給這兩家人找點麻煩?”
秦如墨微微頷首,“世家之間的勾心斗角不會因為幾樁聯姻便停歇,他們忙著奪權爭利,我們便從商會內部下手。舊船換新帆,折了的地方總得開上新鋪子換上新掌柜,但背后的東家還得是青州堂。”
謝裕眉頭一皺,“話雖如此,重建情報網本就需要大量人力財力,耗時甚久,若再惹上世家和官府,只怕后患無窮啊……”
秦如墨冷哼一聲,“這手段雖不算高明,但只要能達成目的,無妨一試。畢竟謝堂主去鏡花樓聽了這些日的曲兒,也沒聽出個所以然不是嗎?”
“額……您說笑了。”
謝裕面上陪笑,心里暗罵,他娘的,他剛到青州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這人古板的很,從不與人說笑。”少年薄唇一抿,字字冰冷,“謝堂主若還想保住青州堂和謝家,還有您底下的棺材本,便好好算算這筆賬。徐州路遠,我這回程路上,沒準便什么都忘了,只記得謝堂主是如何替樓主分憂的。”
“明白明白!公子您放心,我這就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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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裕走后,秦如墨又翻了翻余下卷宗,只覺頭疼。
莫穿林此次下手狠絕,一句話便拔了青州堂近一半的明線暗線,大小商鋪、鏢局、賭坊、青樓……還有黑市的生意都斷了,情報網癱瘓,青州堂幾乎停擺。
謝裕雖然懶怠,但有句話說得沒錯,若是處理不好,把莫家白家惹急了,或是沾上朝堂之事,那便難江湖了了。
怪不得樓主讓他大老遠跑來青州,這一大攤子破爛事,換了別人也理不清。
青州最初的情報網是樓主一手建起來的,后來風雨樓日漸勢大在徐州扎了根,青州便交給樓主的義兄謝長松打理,成立了風雨樓第一個分部,青州堂。
三年前謝長松病逝,謝家為了奪權亂成一團,最后是樓主拍板,讓謝裕這個本不受待見的外室之子接手了青州堂。謝裕再怎么說也是謝明宣的親叔父,就算他宣公子再一根筋,也不會蠢到把謝家翻個底朝天,平白給了程氏可乘之機。
所以這惡人只能他墨公子來當。
那位冷閣主擺明了要跟風雨樓對著干,而他作為樓主最得力的棋子,便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單靠他一人如何能力挽狂瀾,總得用點手段,借刀殺人也好,趁亂摸魚也罷,樓主此番也是在試探他。
風雨樓中,盡是虛偽,哪來的真心實意?
想到此處,秦如墨不禁又頭疼了起來,這老毛病犯起來,還真是磨人。
算了,先看看流云劍會上有什么好戲吧。
已過三更,秦如墨起身吹滅了燈燭,活動了下僵硬的右腿,才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客房。
斷骨可續,但接縫處時不時傳來的隱痛會提醒他,那些還未了結的仇怨。
三年前,他出任務路過越州時遭遇偷襲,身中蝕靈散,后跌落山崖,僥幸得一過路劍客相救。
那次意外,他斷了一條腿,武功盡失,他本已心灰意冷,但那劍客一句話點醒了他。
“行走江湖,唯有八字,有恩必復,有仇必報。”
風雨樓的仇敵很多,多到他根本懶得記,至于恨他的人,他向來也不會放在心上。
他是樓主的義子,風雨樓一人之下的墨公子,天資聰穎貌若潘安,又使得一手好劍法。不光是徐州,大雍九州無數少女少婦慕名而來,只為一睹墨公子的真容。
而樓中其他人敬他、畏他,亦妒他。
從記事起,他便沒有朋友,習慣了獨自一人。
后來,風雨樓有了三公子,他認識了謝明宣,還有程歸晏。
風雨樓中謝氏程氏分庭抗禮,樓主向來隔岸觀虎斗,只要風雨樓姓蕭,他們打破頭也無妨。
于是兩家都盯上了樓主身邊的墨公子,想借他之手,壓倒另一方。
秦如墨自知身份特殊,對謝程兩家向來都是一碗水端平,但人非圣賢,總有疏漏的時候。
同為三公子,飛揚跳脫的謝明宣就要比程歸晏那個只會撥算盤的死木頭討人喜歡的多。
但謝家人生性善妒,謝明宣也是個不甘人下的,雖然明面上跟秦如墨稱兄道弟,暗地里不知道下了多少功夫。
墨公子聰明絕頂過目不忘,他宣公子便在武學上壓他一籌。但謝明宣性情直率,向來藏不住事,秦如墨只是看破不說破罷了。
即便如此,他還是真心把謝明宣當作兄弟看待。
因為人在黑暗中呆的久了,也會生出虛妄,渴望假意中的一絲真情。
直到他身中蝕靈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時,他才徹底死心。
襲擊他的刺客,雖偽裝成魔教余孽,但人在情急時使出的招式不會作假。那人拋暗器的手法,分明是謝家獨門絕技,蝶影千殺。
但憑他的直覺,這一切并沒有結束。
少一個墨公子,對謝家沒什么好處。除非,謝家怕他查到些什么。
還有一種極小的可能,那刺客,還有一層偽裝。有人想激起他與謝家的矛盾,借此獲利。
世間之事,無論多不可思議,只要排除了所有可能,那么最后留下來的,必然是真相。
幾日后,等他傷勢穩定,也聯系上了風雨樓的暗線,那劍客說,他該走了。
猶豫許久,他還是問了那人的名姓,本以為他不會答,或是隨便拿個假名搪塞。
那白衣人卻轉過頭,面具之下隱約浮起一抹笑意,“我叫溫泠。”
秦如墨能感受到,那一回眸,他的眼中有一絲悲憫,還有悔意,又像是透過他,在懷念什么人,再深,他便看不透了。
后來他回到樓中,去翻了清河谷溫家的名冊,找到了溫泠這個名字。
原來他,竟是女子。
秦如墨只覺自己眼瞎,這么多年暗探也白當了。
他想過去尋這位救命恩人,卻難以脫身。一邊要忙著樓中事務,一邊還得暗中找害他之人。
仇人一日不除,他便一日難安。
他重傷昏迷的那幾日,一直在反復做同一個夢。夢里是他從未去過的地方,還有許多陌生的人。
但那一切都太真實了,像是埋藏許久的記憶,被緩緩揭開。每到夜晚一閉上眼,記憶碎片便如潮水般涌入腦海,令他頭痛欲裂。
義父見他精神不濟,特地請來了出身華家的一位游醫為他診治。那醫師雖年輕,卻經驗豐富,尤其擅長針灸,幾番治療過后,他的頭痛之癥減輕了不少。
有一次,趁著樓主不在,他跟華醫師提了一句,他腦中的記憶碎片。
華醫師沉默良久,回了他一句,“慧極必傷,糊涂些又何妨?”
在他的堅持下,華醫師給了他一個白瓷小瓶,里面有十二枚丹丸,讓他每月服一枚。如若幸運,便可恢復記憶。
一年后,當他終于想起那些過往,沒有解脫,只有更深的絕望……
幸,還是不幸?都是他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