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長風玄“咦”了一聲,柳岄回過神來,循著她的眸光望去,只是一家銅鏡店鋪,有何稀奇的?
長風玄拽著他進了店鋪里頭,柳岄終于明白她“咦”什么了,這不是普通的銅鏡,這是銀鏡,不但如此,平常的銅鏡只能映照出人朦朧的面容,這些銀鏡則能將人清晰映照出來,連一根頭發絲都不放過。
掌柜的是個三十來歲的中年男人,身形頎長,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感覺,他信步到兩人身旁,識趣的有意避開長風玄:“兩位客官,想買什么樣的銀鏡?是這位姑娘用呢,還是公子你用?”
“掌柜的,這銀鏡……有點兒意思啊!不但能清晰還原景致人臉,還毫無色差,你們的工藝十分精湛啊!”長風玄手中轉著銀鏡的手柄,細致賞玩,似乎很感興趣。
掌柜的看兩人著裝,寒冬臘月的,平常百姓早穿上棉襖了,他們還著衣袍外罩銀狐披風,且氣質非凡,一看就知道是富貴人家出身,他們定然買得起銀鏡,這買賣可不能錯失嘍!
掌柜的賠著十二分小心,笑道:“這位姑娘眼光真毒!不瞞姑娘,這銀鏡工藝放眼當今天下,唯我這一家,別說其他城鎮,即便是詭城,詭谷派你們曉得吧?”
長風玄點點頭,示意他往下講,掌柜的也不賣關子:“他們每年從我店鋪采買的銀鏡,嘿!多了去嘍!”
掌柜的上下左右比劃了下,比劃出約莫丈高三尺余寬大小:“就這么大的方銀鏡,每年至少采買百余面。”
長風玄蹙眉,頗有些嫌棄道:“你這銀鏡,只能使一年啊?”
掌柜的急了:“不不不,姑娘,我這銀鏡即便隨身攜帶,刮擦碰撞,起碼能使三年!三年后若是鏡面漫糊了,您拿回來,我用玄錫研磨拋光,又會嶄新如初了。”
柳岄插話:“玄錫是何物?”
掌柜的躊躇半晌,咬了咬牙,只要不將配比道出,便是讓他們知曉成分他們也配不出玄錫,況且看他們也不像是專程為此而來的。
“玄錫是一種粉末磨鏡藥,用白氈蘸上玄錫,涂在銀鏡面反復磨擦,過一段時辰,銀鏡便可照人。”
長風玄笑問:“掌柜的,依你所言,我買了這銀鏡,三年后鏡面糊了,可以回來請你幫忙磨鏡?”
掌柜的連連點頭:“自然可以,自然可以,就是我這藥粉也不是天下掉下來的……”
長風玄了然:“回來請你幫忙磨鏡,自然不能讓你白忙活,只是這費用若是比銀鏡價高……”
未待長風玄說完,掌柜的便打斷道:“姑娘,哪能呢!只需一錢銀子,保準能再使三年,很劃算的!”
長風玄無可無不可地四下打量,似是不經意地問掌柜:“詭谷派買了那么多方銀鏡,就沒找你磨磨鏡子,或是買些玄錫什么的?”
經她提了這么一嘴,掌柜的也察覺出些許不對來:“還真沒有,玄錫從不外賣,他們買了那么多銀鏡,難不成都沒有漫糊的?”
長風玄笑意里多了層深意:“掌柜的,詭谷派每年都采買百余銀鏡?就沒有哪年買的多些或少些?”
掌柜的想也沒想答道:“那倒不是,第一年……我想想啊,許是十三、四年前了,他們采買了一千六百面方銀鏡,我哪有那么多銀子啊,況且他們指定的銀鏡做得那么大,我不得有座銀山啊,雖說這買賣丟了實在可惜,不瞞兩位,那會兒我心頭都在淌血,可我實在接不下來,只能親自上門賠禮道歉婉拒。
不成想他們管事的說銀子由他們出,我只負責打造,還能派門生給我幫忙造鏡,這簡直就是財神爺上門了呀!
那一年我大半年都在忙這買賣,買賣做成了,我才有了這店鋪。”
長風玄聞言,笑了,沒再吭聲,只低頭挑選銀鏡,柳岄在店內轉悠了兩圈,問掌柜的:“當時你們是在詭谷城府里頭打造銀鏡?用玄錫研磨拋光這一步驟,你一人忙活不過來吧?”
掌柜的呵呵干笑了幾聲:“確實忙活不過來,一千六百面銀鏡咧,一面銀鏡約莫研磨一刻,我一人肯定做不來,即便做得來,手也累也痛啊,研磨可費勁了。可我又怕玄錫配方泄漏,我就留了個心眼,玄錫不離身,誰需要我就到那用白氈蘸上玄錫往鏡面一抹,呵呵,畢竟玄錫是我賴以謀生的珍寶,我須得謹終如始啊,公子,您說是吧?”
柳岄“嗯”了一聲,湊到長風玄身旁,陪著她挑選銀鏡,長風玄選了四面方銀鏡,柳蠻的是羽人花鳥紋金銀鏡,裴銘的是瑞獸博局紋鎏金銀鏡。
長風玄遞了七乳四神羽人瑞獸紋銀鏡給柳岄:“如何?可喜歡?”
柳岄接過,打量了一番,不置可否,反而問長風玄:“你的呢?”
長風玄拿起放在最邊上的蟠螭紋銀鏡:“這個。”
“選的這般素雅?”
長風玄點頭,解釋道:“我不大用太花哨的物什。”
柳岄掃了眼百寶架,俄頃示意了下長風玄手中的銀鏡,揚聲問:“掌柜的,這銀鏡只有一面?”
掌柜的喜笑顏開,他果然沒看走眼,來了位貴客,一下買幾面銀鏡,他趕忙上前賠笑道:“有,還有,就在里頭,客官想要換一面?”
柳岄點了羽人花鳥紋金銀鏡和瑞獸博局紋鎏金銀鏡:“要這兩面,以及方才的蟠螭紋銀鏡兩面。”
掌柜的頓了下,遲疑地確認道:“蟠螭紋銀鏡要兩面?”
一般客人都是每種紋樣選一面,這同一紋樣選兩面的都少見,如此簡樸的紋樣選兩面的……目前為止,就此一回。
柳岄淡然的點頭:“嗯,我瞅著這紋樣心頭清寧。”
長風玄瞧著柳岄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險些沒憋住笑出聲,柳岄余光瞥到長風玄肩頭輕顫,知曉她定然在憋笑,伸手撈過她的手,用力攥了下,長風玄驟然吃痛,這才止住了笑。
買四面銀鏡用了一百九十兩,瑞獸博局紋鎏金銀鏡八十兩,羽人花鳥紋金銀鏡五十兩,蟠螭紋銀鏡三十兩,自然是家當豐厚的長風玄付銀子了。
倒不是柳岄不愿付,他出門只攜了百兩銀票,想著來詭城習訓,理當不會用到多少銀子,不成想……
掌柜的接過長風玄的銀票時,看他的眼神可謂一言難盡,鄙薄有之,艷羨有之,同情亦有之。
再看身側笑盈盈的長風玄,柳岄暗地里發誓:下回出門至少要帶千兩!
柳岄記得長風玄在詭城有安插玄月教人,故而她在城中必有產業,出了羽門一事,指不定她在詭城早有謀劃,于是柳岄問她:“嵐君,你在詭城可有客舍?是否已安頓好一切?”
孰料長風玄笑著搖頭,眸中又露出慣有的狡黠:“確有客舍,但我們不能住,省得暴露他們。接下來就由柳公子來安排吧!”
柳岄尋了家整潔雅致的客舍,要了間上房,兩人這回是邊游玩邊趕路,在路上三、四日,雖說不至于疲頓,但困倦是必然的。
兩人進了廂房,長風玄自然而然的躺到床上,柳岄二話沒說躺在羅漢床上,先酣睡一覺再作打算。
柳岄迷迷糊糊,似醒非醒,將睡未睡之際,察覺有什么壓在身上,他艱難地掀開一條縫,見長風玄轉頭對著他溫柔一笑,柳岄也回以一笑,喃喃道:“睡夢中亦有嵐君……真好……”
柳岄醒來時天已擦黑,有飯菜香味兒飄到他鼻端,他仔細辨了下,應當有雞湯。
柳岄正要起身,驀地發現有什么不對,他身上……蓋了床被衾,他下意識望向床榻,見床上也有被衾,這才放松下來。
料想這被衾是長風玄找店小二要的,也就是說……先前那一幕并非做夢?
房內也暖和了許多,他欠起身子環顧四下,離他不足半丈處有個火爐,炭火正旺,而房中央的四仙方桌上,擺有蒜泥白肉、烤鴨、獅子頭,豆腐羹,燉冬筍,瓦罐雞湯,還把今日買的桂花糕裝了碟。
長風玄呢?柳岄被衾一掀下了羅漢床:“嵐君?”
這個時辰,她應當不會獨自到外頭去的,房內無人的話,難不成到樓下去了?
他才提步,屏風后頭傳來長風玄的回應:“阿岄,你醒了?你……稍等一會兒。”
柳岄正想繞到屏風后頭,聽得長風玄讓他“稍等”,他有些奇怪,俄頃一陣刻意放輕的窸窸窣窣聲響自屏風后頭傳來,柳岄愣怔片刻,倏地明白過來,臉一下漲得通紅。
柳岄放輕腳步盡量離屏風遠些,甚至背對屏風而立,腦海中卻不斷回放方才他無意中掃到的剪影:半透的屏風后頭,女子不著一縷的胴體,影影綽綽,婀娜嫵媚。
明明只是隨意掃了眼,卻像是鐫刻進他腦海中,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
長風玄自屏風后出來時,瞧見柳岄背對著她站到廂房角落,奇道:“阿岄,你站那做什么?”
柳岄像是窺私被現場捉住的賊人,登時感覺無地自容,他輕咳幾聲掩飾困窘,回身朝長風玄笑了下,沒敢與她目光相觸。
長風玄過來拉他到方桌旁坐好,沒為意他的狼狽,心情似乎很不錯,一個勁為他介紹菜色:“阿岄,你嘗嘗這烤鴨,據店小二說是這家客舍的名菜,嘗嘗看與鴻順樓的可能媲美?”邊說邊夾了一塊送進他碗中。
柳岄依言夾起碗中的烤鴨,卻食之無味,如同嚼蠟,柳岄擱下竹箸,蹙著眉頭,緊抿著唇,臉色凝重,似在斟酌如何開口。
長風玄臉上笑意漸褪,抿抿唇,無奈嘆口氣道:“方才,你又不是故意的,況且……我們已經定親,你何必如何介懷?”
柳岄心頭一緊,旋即又慢慢松開,原來她都知道,柳岄不知該說什么,又可以說什么,只能垂著眼眸,不敢看長風玄。
長風玄皺眉想了好一會兒,突然輕笑了下,柳岄忍不住抬眼看她,她笑得有些頑劣:“阿岄,你若是覺得此事不公道,莫若你也讓我瞧上一瞧?”
這是什么奇言怪語?柳岄驚得險些跌落在地,他哭笑不得道:“嵐君,即便我愿意讓你瞧,吃虧的還不是你嗎?”
長風玄下頜一揚,斜乜著他:“你又不是我,怎知我吃虧不吃虧。”
柳岄被她一嗆,沉默半晌,竟覺她講得有道理,如同《莊子·秋水》里頭的“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長風玄看他,他認為她吃虧并非她真的吃虧,只有她自己認為吃虧才是。
柳岄沉吟良久,緩緩道:“假使……你愿意,我并不會介懷。”畢竟他自誓這輩子非她不娶,且兩人已然定親,即便未曾定親,他不也早認定她是自己日后的妻子,故此才喚她“嵐君”的嗎?
長風玄話鋒一轉:“那不就結了,你不介懷,我又豈會介懷?”
“你是姑娘家……”
不待柳岄說完,長風玄打斷道:“我不是姑娘家又如何與你成親?”
柳岄這回是徹底無言以對了,長風玄的手自桌底探過來,覆上他的手,然則她手太纖細嬌弱,柳岄反手一握就能把它裹了個密不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