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宜秋沒有記憶,當初她師父元貞散人找到她時,告訴她通過修行圓滿有機會找回記憶。當時元貞散人曾告訴她一句話。
一念放下,萬般浮屠。
她幾次問元貞散人,從未得到過正面回答。此后她便知道,這句佛偈里藏著她的記憶。
那次在靈光寺的觀音閣,她在香樟樹下沐月靜坐,默念“一念放下,萬般浮屠。”無數次重復,卻始終參不透這句話的禪意。
駱宜秋抓住陸聞鶴的手腕,沉默地看著陸聞鶴,她還未想明白,陸聞鶴為什么這么做!
陸聞鶴看著駱宜秋,明月影站在駱宜秋身后,警惕地盯著陸聞鶴。
李紅玉和李念卿撲在李仕明面前,查看李仕明的狀態,李仕明暈倒在地。
安靜地沉默,像是潮水窒息著駱宜秋的大腦,剛才太突然,她想再糾纏一會兒,她就可以從陳舒口中套出更多信息,她不明白,陸聞鶴為什么要突然打散陳舒的黑氣。
“這種怨靈生前失去理性,死后又被怨氣腐蝕,所說之話,不可信。猶其,”陸聞鶴輕輕搖了搖扇子,像是搖去扇子頂端沾染的怨氣,污濁了這白玉骨扇的氣息。
輕輕停頓一下,繼續說道:“這怨靈分明是本體的分身,不是本體。”
駱宜秋放下陸聞鶴的手腕,側臉看向暈倒在地的李仕明,明月影則蹲下身,從識海取出一滴清露,滴在李仕明額前試探。只見清露之內,李仕明的識海還有一絲黑氣,駱宜秋施法抽出那一絲微弱的黑氣。這黑氣虛浮,確實不是本體。
明月影把清露摁進李仕明的額前,不一會兒,李仕明漸漸恢復意識,清醒過來。
“哥,你怎么樣?”
李紅玉和李念卿一起扶起李仕明,李仕明對剛才的事情一無所知,捂著胸口一臉懵地打量一圈兒。
“你被惡靈附身,差點害死念卿和我!”李紅玉說道。
“李兄,你沒事吧。”駱宜秋走上前來查看李仕明的狀況。
明月影用清露本體探查一番,李仕明體內黑氣清除干凈,無大礙。
“無事,駱兄,你是女兒家?”
這時李念卿、李紅玉才恍過神來,注意到駱宜秋是女兒裝,且十分清麗可人。
駱宜秋淺笑一下,大方承認。
“抱歉,之前不是有意要騙大家的。行走江湖,便宜行事。”
李紅玉兩眼放光,心里更堅定行走江湖的信念。駱宜秋這樣一位窈窕美人,不就是鮮活的例子!
今晚的夜游,不算美妙,還差點性命不保,李紅玉依然覺得很開心,她的內心從未如此堅定,她的目標從未如此清晰!
真相撲朔迷離,呼之欲出。
破廟內實在不是久留之地,待李仕明、李念卿、李紅玉恢復體力,駱宜秋、陸聞鶴護送他們離開柳下坡破廟,各自返回家中。
駱宜秋和明月影回到永樂茶館,陸聞鶴回了凌天閣。
“主人,你打從李公子家就一直皺著眉頭,在想什么。”明月影倒杯清茶遞給駱宜秋。
駱宜秋接過茶杯,緩緩喝下茶水,再遞給明月影。
“我在想李念卿小姐和我之間的關系。”
駱宜秋在腦海內一遍一遍重復破廟的情景,像是分析話本,蛛絲馬跡一遍一遍探查梳理,從塵埃般的微末細節里,終于尋出一條看似無關實則可能是關鍵信息的線索來。
“明月影,你還記得之前我們和李公子一起送念卿小姐回家,你說過念卿小姐與我有點像的話嗎?”
明月影再次遞來一杯茶,點頭承認,那次在李管家家里,駱宜秋陪著李媽媽說話,明月影在一旁無意間發現的,李念卿低眉順眼的時候,尤其是低頭時的眉眼與駱宜秋簡直一模一樣。
“剛才陳舒喊她弈秋,說到投胎轉世,那就是說三百年前,與陳舒夫君有情的是李念卿的前世,不是我。”
明月影點頭嗯了一聲,看著駱宜秋,駱宜秋繼續分析道:“也就是說李念卿才是陸聞鶴要渡化的癡鬼。”
明月影恍然大悟,搶先說道:“李念卿小姐是人,癡鬼應該是陳舒,絕對的癡心惡鬼!”
駱宜秋一口飲盡杯中茶水,明月影接過,再給她倒一杯。
是的,陸聞鶴說她是癡鬼,可是就目前看來,陳舒才是那個癡鬼,癡心執念深重。
她自己一點沒覺出自己哪里附和癡心執念業重,除了沒有記憶,沒有輪回之外。
駱宜秋回想一遍兩人相處種種,尤其是陸聞鶴說過的每一句話。
第一次在破廟相見,在李管家喝酒,在永樂茶館共商合作大計,月神節在菱花小榭的真切關心,不像是裝的,陸聞鶴到底在隱瞞什么,或者他有什么秘密。
駱宜秋摩挲著茶杯杯沿,這是她思考時的習慣,手里總要摩挲著什么東西才行。
明月影安靜地待在一邊,她還有點虛弱,不一會兒便趴在駱宜秋身邊睡過去。
駱宜秋因為陸聞鶴給的鎖靈丹和他度的靈氣,這會兒身體沒什么不適。
她隱隱有一種感覺,她和李念卿之間絕對有什么關聯。
弈秋……宜秋……
駱宜秋不知怎么的,想起她師父來。駱宜秋這名字,是元貞散人告訴她的。元貞散人說,她叫駱宜秋,是宛丘人,自小被父母送到她這里跟著修行,她父母是宛丘有名的大善人。駱宜秋一直跟著元貞散人修行,也從未看見過她父母派人來看她,每次她問起,元貞散人都說她要等到十八歲才能下山找她的父母。可是等到駱宜秋可以下山的時候,回到宛丘尋找父母家人,那兒的人告訴她宛丘的駱老爺一家早在十年前就已舉家搬遷,不知搬到何處。
自此之后,駱宜秋便跟著元貞散人游歷江湖,偶爾她自己游歷,一邊尋找父母,一邊尋回自己的記憶。
再后來駱宜秋收下明月影,但從未找到駱老爺一家,也沒能找到自己的記憶,這一去三百年。
陸聞鶴自打破廟回來凌天閣,坐在榻上,一動不動。一下一下摸著骨笛上的卷草紋,沉思。
李念卿與駱宜秋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
臨出發前,地藏王菩薩明明告訴他駱宜秋才是她要度化的癡鬼,為什么陳舒會把李念卿當做她的轉世?!
難道這其中還有什么真相是他不知道的?!
陸聞鶴一遍一遍摩挲著骨善上的卷草紋,那紋飾很是別致,與一般卷草紋不同,特意在尾部翻卷側加入一朵彼岸花。
是為度化,地府鬼隸獨有,準確來說,是陸聞鶴獨有。
他生前為僧,是靈光寺的小沙彌,俗家名字叫陸聞鶴。三百年前,陳舒夫君在靈光寺出家,法號戒心。他那時剛入靈光寺一年,被主持安排伺候戒心法師。戒心法師一心求法,是真的沉浸在鉆研佛法的世界里,他嚴守戒律,陳舒派兒子幾次三番前來規勸,戒心法師均拒絕不見,再后來,陳舒的兒子們再也沒有來過。半年之后,山門外有一蓬頭垢面的老乞婆趴在山門外,說要求見戒心法師一面,他看那老乞婆可憐,便自己做主打開山門,為老乞婆引薦去往戒心法師的住處。
沒曾想那蓬頭垢面的老乞婆竟是陸聞鶴在臨安的妻子,紅塵俗世與清涼凈土,隔著天塹溝壑。她臟污的雙手撩開亂發,雙眼無神晦暗地看著戒心法師,撲通一聲跪在法師腳邊,埋首嗚嗚咽咽地哭訴。
只重復一句話:“你愛眾生,我也是眾生之一,為何負我?”
他猝不及防,站在那里,心里對這女子生出一種憐憫。
而今他以陸聞鶴的名字成為鬼隸,在地藏菩薩面前發下宏愿,度盡天下癡情女子。
這一度,三百年,還未度化一個傷心欲絕的老乞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