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信好，

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三十封信。

在春天暮色垂落時，我總愛在教室后排的窗邊獨坐。新學期的梧桐葉尚未抽芽，枯枝在玻璃上投下細密的裂痕，像被雨水反復沖刷過的舊信紙。考試余燼仍漂浮在走廊里，下午艷陽高照，找得人心里暖暖的，當然試卷翻動的沙沙聲與暖氣片的嗡鳴交織，我看著密密麻麻的紅色，心中不免充滿對自己的鄙夷。

忽然瞥見窗外的景，還是如那年春天。恍惚間竟與去年深冬重疊——那時你遞來的筆記本上或許還沾著薄雪的氣息，指尖輕輕相觸時，玻璃窗上的冰花正簌簌融化。那是我們最親密的舉動。傍晚值日同組，你無需墊腳輕松地擦拭黑板頂端的公式，我請掃過講臺上散落的灰。落在我們之間僅幾尺距離。去年此刻我會將這視為命運饋贈的獨處時光，現在卻只剩下尷尬的靜默。

今日與你比鄰而坐的光景，倒像是被時光揉皺又展平的標本。你仍習慣將筆橫放在課桌的右上角，你仍舊干凈整潔。如同往昔無數個晨讀時分，你站在我的身側，大聲呼喊著夢想的野心。我又在幻想，老趙宣布調新位表時，粉筆灰簌簌落在你發間，你歡呼雀躍。原來那些畫面早已在記憶里生根，不需要刻意澆灌。不過對未發生事情的惡意揣測，的確是我杞人憂天。

我們討論地理題時，沉默像墨水在紙上緩慢暈開。你的邏輯推理依舊凌厲如刀鋒，可我卻插不上話。地理圖冊攤開在課桌中央，四臺立起的書墻將我們圈成孤島。你屈指叩了叩等高線地形圖，與前桌熱切討論起鋒面氣旋。你們似乎都要被對方說服，我卻插不上話，總感覺哪里不對，好像沒人理會。我抬眼去看窗外了，我看見整個教室里都是熟悉的面孔，吐出的白霧在玻璃窗上結成細密的水珠。

輪到我了，我有些疑問。指著剖面圖剛開口，你們卻私下交流著什么。我的分析停在等高距數值間，像卡在巖層褶皺里的化石標本。你們三人在卷子上鉤連著什么，我的筆尖卻在卷面上留下一個巨大的污點，墨點暈染了比例尺。這樣很生氣了，終于，我提高聲調指出沒有鋒面反氣旋，暖冷鋒的雨區前后有別。卻見你順勢將答題卡翻面，又在季風洋流圖上劃出流暢的曲線。

晚風掀起窗簾，卷走了我夾在筆記里的疑問便簽。那些關于氣旋的延伸思考，此刻正貼著瓷磚縫隙游向走廊盡頭，像一尾銀魚消失在深海的裂隙。我摸著書面封皮上凸起的地理書簽——是去年心理課上撿的楓葉標本——突然發現葉脈間那道裂痕，竟與玻璃窗上未擦凈的冰裂紋驚人地相似。

那年冬天，竟是我和你最后的溫暖。細碎的時光仍舊不能忘卻，那時我總將《項脊軒志》藏在物理書下默誦，余光卻描摹著你側臉的弧度。“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如今再讀竟品出別樣況味——原來所有未宣之于口的情愫，終究會凝成時光里一株靜默的樹。

課間操廣播響起時，你起身離去，我抬手悄悄整理你壓皺的試卷邊角。這個動作與半年前如出一轍，彼時我總以為其中藏著某種溫柔隱喻。而今看著你摘去眼鏡的臉，有些陌生。手上的動作也慢了下來，忽然明白有些改變本就無需言語裝點，就像深秋的梧桐從不與春風解釋落葉的私語。我們慢慢地走遠了。

走出教學樓，窗外的梧桐葉又落了一片。我盯著那片枯黃在風中打轉，邊緣蜷曲的紋路像極了試卷折痕里褪色的墨跡。你沒有來操場，你應該在另一邊，我在這邊眺望著，只能看見你微小的影子。仍是不見你，陽光從你空蕩的課桌斜切過來，把塵埃照成懸浮的碎金，有些正落在你留在水杯的蓋子上。鈴聲在走廊盡頭游蕩，我數著磚縫里斑駁的光影，忽然發現去年此時我們曾用粉筆描摹過的裂縫，早被時光蠶食成蜿蜒的溝壑。風卷著涼意鉆進袖口時，白霧在玻璃上凝成水痕，像某個未完成的句子被橡皮擦去了后半截。我不想進教室去，我好像沒辦法和人正常相處，我害怕見到你，欲言又止的模樣，太不體面。我的臉紅，配不上本該平淡如鏡的你。

就寫到這里吧，祝好

2025.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