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兩日過去，大壑皇宮。

御書房內(nèi)龍涎香繚繞，天子手中硃筆懸在奏折上方，墨汁迅速滴落，在宣紙上洇開，北境軍餉的折子尚未批完，槅扇外驟然響起踉蹌的腳步聲。

“陛、陛下！”

內(nèi)侍總管趙習吾幾乎是摔進殿來，緋色官袍下擺沾滿雪水泥漬，他伏在御案前三尺處叩首，金磚地面映出他略微扭曲的面容。

“陛下，大事不妙啊！和親隊伍在松山林…”趙習吾喉結(jié)滾動數(shù)次，他不斷斟酌著，終究還是沒能吐出那兩個字。

安平帝皺眉擱筆，銅鎮(zhèn)紙發(fā)出脆響，驚得趙習吾渾身一抖，他看見天子指節(jié)泛白地按住案角，面色不耐。

“說清楚。”

“昨日午時送嫁隊伍遇伏…“趙習吾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聲線顫抖，“被路過的幾位官兵瞧見，經(jīng)檢查，發(fā)現(xiàn)馬車正是護送和親公主的那輛…只不過，馬車內(nèi)卻不見公主蹤影，嫁妝也被刺客擄了去。”

他忽然噤聲，微微抬眸，只見御案上那方和田玉筆已裂作兩半，殷紅色的墨汁順著蟠龍紋案邊蜿蜒而下。

“傳運察房。”安平帝冷冷道，“派人即刻封鎖消息，凡知曉此事者不得出皇城半步。”他踏過滿地碎玉走向殿門，忽又駐足，“順帶讓人把親王叫來。”

“是，陛下。”

*

另一邊的親王府內(nèi)。

青年端坐在案臺前，氣度不凡，一襲黑色錦袍襯得他膚色愈發(fā)冷白。

他正低頭處理要事，半晌過后，貼身隨從單（shan4）江從玄關(guān)處走來。

“殿下，南院那屋的姑娘方才醒了。”，“只不過……腦子好像燒壞了，這會兒什么都想不起來。”

聽聞，傅璟鈺微微挑眉，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找大夫了么。”

“找了，大夫說只是暫時性的失憶，按時服藥努力調(diào)整便好。”

傅璟鈺“嗯”了聲，并未將此事放在心上，他起身

“印昭的洪災(zāi)一難，你處理的怎么樣了？”

單江思索一番后，詳細的將記錄匯報給他。

中途，有一小侍衛(wèi)敲門求見，傅璟鈺擺手示意，小侍衛(wèi)便從屋外進來，而后恭敬行了個禮。

“殿下，皇上有急事正召您過去一趟。”

*

御書房

傅璟鈺款款踏進殿內(nèi)時，安平帝正扶額皺著眉頭閉目養(yǎng)神。

聽見腳步聲后，他睜開疲乏的眼，嗓音帶著沙啞

“來了就坐吧。”

沒一會兒，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朝他遞來了盞熱茶。

“陛下召臣入宮是有何要緊事？”

安平帝揉著太陽穴，“你可知朕最近即將迎娶迦嵐六公主一事?”

“……”

傅璟鈺似早有預(yù)料，并未應(yīng)聲。

見他這幅樣子，安平帝也不惱，繼續(xù)說：“路上使團一行人不甚遇刺，如今公主下落不明，嫁妝被劫，使團一行人全部喪命，皇弟覺得此事該從何查起?”

安平帝認真盯著傅璟鈺看，在等他回答。

傅璟鈺對此事倒并沒有感到很意外，神色一直都是不咸不淡的。

“依臣見，不如先從每位使團身上的傷口下手。”他抬眸看向安平帝，“敢在雪天行刺的刺客少見，這次和親公主遇難，想必不是巧合。”

安平帝點點頭，“是個好法子。”他端起桌上的熱茶喝了一口，緊皺的眉頭終于舒展了些，“那這事朕便交由你來負責調(diào)查如何？”

還未等對方做出回答，他又道：“印昭賑災(zāi)的事暫時就不用你管了，朕會另派人手，沒意見的話便退下吧，累了。”

安平帝揮揮手，余光中，只見傅璟鈺緩慢拂袖起身，也未再多說什么，應(yīng)了聲“是”，隨后出了殿門。

……

是夜，窗外細雨如絲，檐角滴落的雨珠在青石階上敲出細碎的聲響。

姜寶茹坐在榻上，素白的中衣襯得她面色蒼白，膝上蓋著的薄衾微微隆起，隱約透出一縷苦澀的藥香。

侍女捧著藥匣輕步進來，見姜寶茹正望著燭火出神，便柔聲道：“姑娘，該換藥了。”

姜寶茹回神，輕輕點頭，將薄衾掀開一角。

侍女順勢跪坐在榻邊，小心翼翼地解開纏在她膝上的細布，露出那道猙獰的傷口。

藥膏清涼，觸及肌膚時，姜寶茹指尖微蜷，卻未吭聲。

“姑娘忍一忍，這藥雖疼，卻是極好的，有祛疤的功效。”侍女說著，指尖動作極輕，生怕弄疼了她。

姜寶茹垂眸道了聲謝，看著侍女專注的側(cè)臉，忽然開口：“這府上的主人……是個怎樣的人？”

侍女手上動作一頓，抬眼時眸中閃過一絲敬慕，隨后低聲道：“親王殿下他……是極好的。”她聲音輕軟，卻掩不住語氣里的欽羨。

“文韜武略，卓爾不群，待人雖冷，卻從不苛責下人。當年……”她遲疑了一瞬，聲音更低，“當年若非那場大病，如今坐在龍椅上的，本該是他。”

姜寶茹眸光微動：“大病？”

侍女點頭，指尖沾了藥膏，輕輕涂在傷口上：“聽府里的老人說，殿下那時曾病得極重，險些……沒熬過來。后來雖痊愈了，卻錯過了先帝定下的繼位之期，這才……”她話未說完，忽覺失言，連忙噤聲，只低頭專心包扎。

姜寶茹未再追問，只是靜靜望著窗外漸濃的夜色，雨絲在窗紙上投下斑駁的影，像是誰的心事，無聲蔓延。

藥換好后，侍女收拾藥匣，正要退下，房門卻被輕輕叩響。她拉開門，只見單江立在廊下，一身玄衣幾乎快融在夜色里。

“殿下要見里頭那位姑娘。”單江開門見山道。

侍女回頭看向姜寶茹，后者已緩緩起身，素白的裙裾垂落，遮住了膝上的傷，她未多言，只輕輕點頭：“帶路吧。”

夜雨未歇，廊下的燈籠在風中輕晃，昏黃的光暈染濕了青石板路。

姜寶茹撐著傘跟在單江身后，腳步聲被雨聲吞沒，四周靜謐得只有雨絲墜地的輕響。

遠處的樓閣隱在雨霧中，輪廓模糊。

她抬眸，望向前面那扇半掩的雕花木門，燭火從縫隙中漏出，在地上拖出一道細長的光痕。

單江幾步上階，敲了敲門，道:“殿下，人帶來了。”

說罷，屋里的人只低低的“嗯”了一聲，聽不出任何情緒。

單江跟了傅璟鈺多年，深知他向來就冷淡的性子，也未再多說什么。

“姑娘，請吧。”

他轉(zhuǎn)過身對著姜寶茹道。

空氣中沁著涼意，水光漫漶如潑墨，少女撐一柄素絹傘，單薄的身影靜靜立在原地，傘骨承著碎玉般的雨珠，時不時沿邊滾落到她月白的袖口上，洇開半透明的棠梨痕。

良久，姜寶茹才動身一步步踏上臺階，冷風牽起她額前的幾縷烏發(fā)，隨即沾著雨氣貼在側(cè)頸瓷白的肌膚上。

她緩緩?fù)崎_那扇半掩的門，未再過多猶豫便進了屋。

暖氣襲來，姜寶茹冰冷的身子稍加舒緩了些。

她打量著四周，屋內(nèi)的裝飾較為簡約，相比于迦嵐那邊，多了股清幽的雅致。

姜寶茹彎下腰將傘放在一旁，正要繼續(xù)往里走時，一道疏離的嗓音突然打斷了她：“將身上的水汽擦干再進。”

順著聲音的來源處望去，青年筆挺的身影坐在案臺前，修長的手指正有一搭沒一搭的把玩著幾顆瓔珞。

姜寶茹見狀低下頭，便瞧見自己衣袖間的水珠滴落在地，已經(jīng)潮濕一片。

自知理虧，姜寶茹輕聲道：“抱歉。”

說罷，她轉(zhuǎn)過身，脫掉了濕漉漉的鞋履，緊接著向屋外的單江要了塊拭水的布帛，擦干衣袖后才又赤足進了屋。

見房間主人未再吭聲，姜寶茹舒了口氣，穿過素娟屏風，駐足在離傅璟鈺約莫兩米處。

她憑著肌肉記憶緩緩作了個揖，而后嬌軟的聲音響起:“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十息…二十息…

姜寶茹遲遲沒有等到對方的回應(yīng)，她小心抬眸，可就是這一眼，便恰巧撞上了傅璟鈺那雙狹長的眸子。

她扯出一個清淺的笑，也不知該說些什么，便噤了聲。

“還記得之前的事么？”傅璟鈺忽然出聲。

姜寶茹反應(yīng)過來他的意思后，微微搖頭。

她醒來時只覺大腦一片混沌，頭痛欲裂，每次心跳都撞得傷處突突作響，詢問了周身的侍女才簡單知道回府后事情的大概。

姜寶茹抬起頭來，眼里閃著細碎的光，似是斟酌已久，她改了稱呼，說出了心中的請求：“殿下，對回府前的事情民女一概不知…”

她不知曉自己的身世，也并不熟悉眼前這位救她一命的男子，只想盡快恢復(fù)記憶，早些離開才好。

傅璟鈺淡淡掃了眼手中瓔珞，對上少女期盼的神色后，便知曉她的意圖，他開口:“那日在松山林，你只與本王說你是大壑富商的女兒。至于其他的，并不要緊。”

“那殿下可知曉大壑的富商有哪幾位？”

“不知，但肯定不止一位。”

話落，姜寶茹思索一番，若是如此的話，她身無分文，得找多久才能找到？外加她的傷口還能熬到那個時候嗎？

姜寶茹偷偷瞄了眼眼前的青年，長相俊美，舉手投足間盡是股疏離卻又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的淡漠感。

這樣的男子，既已搭救過她一次，理應(yīng)是好說話的吧。

“殿下，民女…有一事相求。”姜寶茹放軟聲音，試探性的開口。

可傅璟鈺似乎早已摸透她的心思，不緊不慢道:“本王這里不留閑雜人，將你救下，已是破例。”

姜寶茹一噎，被拆穿的羞恥感瞬間涌上心頭，她吐出口熱氣，接著道:“民女能干雜活，不要工錢，只要熬到恢復(fù)記憶，便不會再叨擾您。”

傅璟鈺一聽微微挑眉，視線漫不經(jīng)心的落在少女白皙嬌嫩的手背上，“本王這兒不缺雜役。”

“可我不要工錢，即使多一個您也并不會吃虧不是嗎？”

姜寶茹熱切的眼神直直盯著他。

聽聞，傅璟鈺看著面前楚楚動人的少女，這會兒倒是比初見那日要溫順了不少。

但也不難看出來，她其實是在故意賣乖博取他的同情。

傅璟鈺沒作聲，氣氛便霎時冷下來。

姜寶茹被他盯得脊背發(fā)涼，她微微掐住手心，輕聲喚他。

“殿下？”

她看向他俊美的面龐，喉間溢出的聲音染上哭腔。

直到聽到青年淡淡道：“七日。”

“七日之后，自己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