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梁六年冬,天降銀雪,迦嵐與焱北佤族于南方邊境激戰,因內出奸細,慘遭設計,最終敗得徹底,不得已割讓了大片城池。
迦嵐南境。
冰封的昌邑河上浮著一層灰白的霧,如溺亡者僵直的指節,逃難的隊伍從被焚毀的寨墻下蜿蜒而出。
一位老婦用豁口的陶罐舀起混著冰碴的河水,渾濁的水面映出她塌陷的左頰——那里留著一道焱北佤族特有的彎刀疤,深得能塞進一粒黍米。
“阿娘,餓。”蜷在蘆葦席里的女童拽了拽她結冰的衣角,袖口露出的腕骨凸如雀爪一般。
見狀,老婦哆嗦著掏出半塊米餅,正要遞過去時,卻見斜刺里突然竄出個跛腳少年,裹著染血的羊皮襖,眼珠燒得赤紅:“觀音土…西坡有觀音土!”
話音剛落,人群霎時化作潰堤的蟻群,徒留女童跌在雪窩里,攥著半片從餅上剝下的霉斑。
*
殘陽如血,浸透了迦嵐王城斑駁的宮墻。
鄞梁王立于丹墀之上,臉色蒼白,鬢角處早生的銀絲混著霜雪,襯得他眼底青灰愈發陰翳。
三日前,焱北佤族的鐵蹄踏碎了南境最后一道隘口,而此刻他腳下的金磚,正鋪向千里之外大壑國的龍庭。
……
大壑,九闕宮。
雪粒子卷過鎏金獸脊,碎在九重玉階上,裂出細碎的寒光。
鄞梁王踩著階前未掃的血色殘梅踏入殿門時,安平帝正支著下頜撥弄一尊青銅錯金暖爐。
爐中炭火噼啪響著,將他眉骨投下的陰影烙得極深,看不清神色。
“迦嵐的雪,竟冷不過大壑的風。”鄞梁王解下狐裘擲給侍衛長,玄色龍袍下肩胛嶙峋如斷戟。
他咳嗽兩聲,喉間銹氣一陣翻涌——那是連月嘔心瀝血浸透臟腑的殘痕。
階上安平帝卻低笑一聲,鷹目掠過他凹陷的顴骨:“鄞梁王這身骨頭,倒比戰報里硬些。”
殿角鎏金狻猊吞吐著龍涎香,卻壓不住劍拔弩張的血腥氣。
安平帝屈指叩響案上輿圖,朱砂勾勒的迦嵐城池如一塊剜下的血肉。
他指尖輕點在“苧水關”三字上,勾了勾唇:“三萬精兵換您最疼愛的第六女,這買賣如何?”
“她不是貨物!”鄞梁王瞳孔驟縮,猝然拍案,腕間青玉佛珠撞出裂響。
階下大壑武將齊刷刷按住刀柄,他卻恍若未見,只死死盯著安平帝唇角譏誚的弧度。
安平帝忽然傾身逼近,袖袍掃翻了一盞冷茶,棕色茶湯逐漸漫過割地文,他嗤笑,“好個慈父——那便帶著這份骨氣,看迦嵐婦孺用指甲刨觀音土充饑如何?”
燭火驟爆,映得鄞梁王面上最后一絲血色褪盡,他想起離宮那夜,老宦官跪在雪地里捧著半碗麩糠粥,說這是東市能買到的最后一口糧。
“陛下三思!”迦嵐侍衛長突然撲跪在地,額頭撞出悶響,“苧歲公主她…前日剛為您煎藥灼傷了手……”
安平帝聽聞撫掌大笑,腕間一串硨磲念珠甩得噼啪作響,他忽然拽過身側捧硯的少年宦官,五指掐著那截細頸按在案上:“瞧瞧,連閹人都比你有血性。”
羊脂玉鎮紙擦著少年耳尖釘入屏風,濺起一串血珠。
鄞梁王閉了閉眼,再睜眸時,袖中掌心已被指甲刺得血肉模糊,聲線卻穩如凍河:“婚書拿來。”
話落,安平帝挑眉揮手,早有緋衣女官捧出纏枝蓮紋金匣,展開的婚書上,“苧歲”二字竟用孔雀血描金,艷得驚心。
鄞梁王玉璽懸在半空,忽聽得檐角鐵馬亂撞——那聲音像極了苧歲及笄禮上,被他親手系在她腕間的九鳶金鈴。
璽印落定,殿外起了狂風,卷著雪片撲滅半室燭火,黑暗中唯有安平帝嵌寶金冠幽幽發亮,似一匹餓狼的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