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腳如麻,連宵不歇,金瓦之上薄霧縈回,似幽魂盤桓。宮燈雖熾,卻難破此沉黯;玉階凝寒,步步生涼。
主殿深處,五六大臣踞坐,鬢影已霜,聲浪卻沸。忽有紫金蟒袍者振袂而起,面如古銅,眉棱猶帶舊年鋒銳:“噤聲——諸公所謀,老夫心如明鏡。然國鼎之重,豈可鹵莽擲骰?”
殿外檐鈴驟響,如催更鼓;殿內則寂若寒潭,唯余風燈搖影,照出壁上蟠龍鱗甲森然。眾臣分班而立,或袖手,或捻須,眼底各藏鋒刃。
馮輝景徐步出班,墨袍鋪展若夜,玉冠下垂一縷烏絲,襯得面龐愈發素白。他聲不高,卻字字擲地有聲:“列位,牝雞司晨,古所未有。十年臨朝,雖曰無咎,然終非久安之道。五殿下龍章鳳質,今既返闕,實乃穹窿示警——江山不可二日并曜?!?/p>
言罷,側顧左相郝逞。郝逞紫衣沉穆,眸色深如玄淵,只微微頷首,便似千鈞鐵印落紙。其余重臣,或垂眼觀鼻,或指叩扶手,各懷幽思。
右相向蕭忽低笑一聲,盞中茶煙繚繞,映得他眼底一片晦澀。茶澀入喉,恰如此刻滋味——馮氏巧言,不過借“天命”二字行廢立之實,端的可笑。他擱盞,青瓷與青石相擊,清越若斷冰:“馮公所言民心天意,向某愚鈍,竟未之聞。女帝御極十載,海晏河清,市井童叟猶歌《鳳來儀》。此非民心,何謂民心?至若天意,蒼昊無言,安能憑三寸舌而定?”
國師閆暄驀地朗笑,鶴氅翻飛如鶴唳云端:“馮國公九曲回腸,繞了偌大一個圈子,終歸落在‘廢’字。既懷此心,何必披‘順天應人’之錦?不如直書‘逼宮’二字,反顯磊落。”
馮輝景面色青白交迸,旋即收攏,仍作溫文:“國師言重了。臣子本分,唯社稷是念。五殿下之歸,實乃龍脈再續,非關私意?!?/p>
向蕭以指輕叩桌面,聲聲似催更漏:“龍脈?先皇諸子,血脈同流。若以男女為斷,豈非刻舟求劍?再者,鼎革之事,譬如剖腹取珠,珠未得而腹已裂。公等可曾量過天下之‘腹’,裂得起否?”
馮輝景唇角一緊,正欲再辯,郝逞忽以兩指拈其袖角,微不可察地一掣。馮氏只得噤聲,然其目光如寒電,掠過向蕭、閆暄,似在無聲丈量敵我鋒距。
殿外悶雷滾過,雨勢益狂;殿內燈火驟暗,眾人面目一時模糊,唯聞彼此呼吸,長短不一,如潛龍在淵,鱗爪將現而未現。金鑾殿上,劍拔弩張,風雨欲摧。忽有一人,白須鶴發,自班中徐起,龍鐘之軀,卻含千鈞之勢。眾目所聚,乃太師邵彥也。
邵彥拄藜而前,一步一頓,衣袂拂地如寒潭微瀾。抬眸之瞬,眸光如霜刃,掃過馮輝景、郝逞諸人,殿中燭火俱為之一黯。旋即輕咳,聲雖沙啞,卻似黃鐘大呂,震得梁塵簌簌。
“止!”
一字落地,眾臣心頭俱是一凜。馮輝景按劍之手微松,郝逞袖中暗扣之指亦緩。
邵彥負手而立,聲沉而緩,字字如琢:“馮國公,爾言謬矣。陛下臨御十載,河清海晏,黎庶安堵,此即民心。若夫天命,幽玄難測,豈可妄執星象,便欲搖鼎?”
言罷,轉向向蕭,微一頷首:“向相所言,社稷為重,私念當絕。五殿下雖歸,神器非一家之器,豈容私授?”
語猶未畢,殿中肅然。馮輝景面色乍青乍白,終躬身道:“太師金石之言,馮某受教?!?/p>
邵彥拂袖,環視群臣,聲轉和緩,卻更透威嚴:“知錯即改,善莫大焉。今日之事,到此為止。諸公當協心輔政,以安黎元?!?/p>
眾臣齊應,聲如潮退。殿外風卷殘云,似亦為之斂息。
然暗流未止。馮輝景側睨郝逞,二人目光一觸即分,如電火暗渡。郝逞負手,忽開聲如沉雷:“三日后,再議?!?/p>
四字一出,殿宇回聲嗡嗡。向蕭眉峰驟聚,出班朗聲:“丞相!朝堂大事,豈可遷延?若失其機,恐生肘腋之患?!?/p>
郝逞微微一笑,笑意不達眼底:“向公忠直,某深知。然茲事體大,如弈天下之棋,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待三日后,風云自現,再定乾坤,未為晚也。”
邵彥闔目片刻,復睜,瞳中映出燭影搖紅,終徐徐點頭:“丞相老成持重,亦合我意。便俟三日,再開廷議?!?/p>
馮輝景垂首掩去眸中陰鷙,拱手應諾:“臣等謹遵。”
郝逞言罷,殿中凝滯之氣稍緩,如冰澌初泮,風過而波平。眾臣低眉,金猊爐中一縷沉煙裊裊,似亦隨之舒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