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蕭率先離席，整了整玄青朝服，向首座的郝逞微一俯身，袍角蕩起冷月似的光。他轉身，步履無聲，唯心中潮涌——半日唇槍舌劍，竟無一人念女帝舊恩，只欲除之而后快。他暗嘆：已拖得三日，夫人若嗔，少不得描眉畫鬢、執手溫言，再哄她一笑。

閆暄隨之而起，眼尾含笑，輕飄飄掠了馮輝景一記，負手踱出。眾臣魚貫而退，殿門闔時，余一聲銅獸叩鎖，如斷冰。

——

鳳儀宮，朱窗半啟，雪色透入。少女著赤錦鳳袍，金冠壓鬢，膚光勝雪，宛若寒原罌粟，艷而近毒。她垂眸凝棋，指間白子瑩潤，桃花眼微瞇，淚痣一點，似濺血。

火鳳掀簾而入，袖中指尖泛白，低聲：“殿下。”

白吟抬眸，一笑春生：“小鳳姐。”

火鳳喉頭滾動：“殿下……三日后行刑。”語罷，幾不成聲，“冷月勸我……不若先殺出重圍。”

白吟置子于枰，輕嘆：“小丫頭糊涂，你也跟著渾？他們不過擇木而棲，何必動怒。”

火鳳攥緊袖口：“可為何非要殿下赴死，五殿下才可踐祚？”

白吟再落一子，聲如碎玉：“一局殘棋，百面人心。本宮既為逆局之子，便需以身為祭，方能令天下歸心。半途而廢，悔之何及？”

火鳳顫聲：“殿下才雙十芳華，山河未覽，豈不惜哉？”

“惜？”白吟搖頭，“只悔未曾早悟。”

門軸輕響，閆暄踱入，絳袍曳地，金冠微斜。他自顧斟茶，吹開浮沫，懶聲道：“小九，外頭那群老蠹，叨叨半日，倒像今日頭回開口。”

白吟按額：“你怎么來了？”

閆暄托腮，笑意浮浪：“閑得慌，來瞧瞧你——順便捎個信兒。”

白吟執杯的手一頓：“說。”

檐外雨聲未歇，細若游絲，卻將鳳儀宮壓得極低。閆暄倚窗，指間轉著半盞冷茶，唇邊笑意未散，嗓音卻似刃口輕擦：“元魏、京齊、臨楚，皆已插遍他姓旗。朝燕新帝確有些手腕，竟有人拿他與你并論。”

白吟聞言，指尖微松，三年積石轟然墜地。她展顏一笑，眸光瀲滟，恍若春水乍破薄冰。

閆暄睨她神色，故意拖長了調子：“某人將死，猶在此烹茶、對弈、賞花，好生自在。”

白吟不惱，支頤回望，眼尾彎如月鉤。閆暄被她瞧得脊背生寒，忙舉杯遮面，苦茶入喉，才壓下那縷莫名心悸。

“五殿下收城，自當勢如破竹。”他低聲補了一句，“三年前你布的那局‘散沙’，早已蛀空三國筋骨。他們見你病入膏肓，便忘了昔年教訓，活該再嘗苦果。”

白吟不語，抬手喚楚曦。那少女著素衣，眉目柔婉，眸底卻藏霜雪，捧筆墨至，又悄然退下。閆暄目送她背影，唇角勾了勾。

白吟筆尖蘸墨，斜睨他：“莫看了，楚曦早言此生不嫁。”

閆暄低笑一聲，未置可否。

窗外雨急，殘花委地。白吟凝視良久，輕聲道：“快要謝了。”

閆暄指尖一頓，斂了笑意：“小九，若睡一覺便能回到元鳳二十七年，也未嘗不好。”

白吟回眸，眸中映雨，亦映舊事：“我指花謝，非人殤。”

閆暄啞然，半晌嗤笑：“罷了，是我多情。”

白吟卻正色，提筆于素箋落下六字——

“女帝廢，新帝封”

墨痕未干，她取出帝王印，朱泥一落，如血封印。

“青煙。”

青衣侍女掀簾而入，垂首待命。

“將此旨交火鳳，曉諭天下。”

青煙抬眼，掠過那六字，唇瓣輕顫，終只低聲應“是”。

白吟望向雨幕，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待我身后，爾等須佐五兄，守住這半壁殘局。”

青煙含淚點頭，退至廊下，方抬袖拭淚，便見苑雪亭中立著一人——盛椿執青竹傘，傘沿水珠串成簾，遮了他半張臉，只余下頜線冷銳如刀。

雨聲忽急，似將舊年鐵馬冰河一并卷入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