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潯聞言,微怔,低聲道:“竟是國姓?”
那女子年紀與四公主不符,六公主素有“蕙質蘭心”之譽,雅好丹青,素日深居簡出,斷不會親臨此地。
他思忖片刻,方啟唇,語氣含疑:“……九公主?”
“正是。”白吟坦然頷首,未有絲毫遮掩,答得干脆。
歸潯蹙眉,愈惑:“殿下金枝玉葉,榮寵無雙,隨駕如云,何以紆尊降貴,親至血奴街擇一護衛?”
白吟但笑不語,眸光微斂,未置一詞,旋即轉身,衣袂輕拂,徑往血奴街深處行去。
南城門外,護軍列戟,銀甲映雪,密密匝匝如鐵壁銅墻。馬車才近,便聞金甲相擊之聲。歸潯抬眼,被這肅殺陣勢一震,腳下微滯。
白吟在簾側回眸,聲音輕得像一片雪:“他們只護人,不殺人。”
話音未落,立春已扶著九公主登車朱輪碾碎薄雪,繡幰垂金,她踞坐車轅,回頭喚:“發什么怔?歸潯——殿下貼身之人,還不快上來。”
歸潯提氣,身形一掠,衣袂未沾雪塵,已落輦旁。車騎啟行,旌旗獵獵,迤邐向丹闕。
雪愈密,片片如剪碎的月光,無聲覆滿御道。立春仰首,輕聲道:“又下雪了。”
歸潯立在飛檐般的輦壁側,眸光微斂:“去年隆冬那場大雪,可還記得?”
立春偏頭,雪光映得少年眉目冷峻,她微怔,旋即低笑:“怎會忘?”
轔轔聲止,白吟忽抬手,挑開一線錦簾。
雪色驟入,恰一點落在她指尖,頃刻化水,涼意沁骨。
元鳳二十五年,京城亦曾這般大雪。
那一夜,司禮掌印齊胤伏誅,血沿丹墀階石蜿蜒成冰。
天子罷朝,萬民縞素,紙錢與雪同飛——大胤開國以來,最盛大的一場葬儀。
簾外朔風獵獵,歸潯背倚車壁,唇角勾出一點薄笑,笑意卻苦得似能滴下汁來。
“齊胤那廝……”他低低嗤了一聲,“當年若肯留在江湖,再不濟也能落個全尸。偏要凈身入宮,偷梁換柱,做了那假太監。”
雪粒子撲在臉上,像無聲的耳光。
“天從不遂人愿,菩薩亦不垂憐,他終是沒享過一日好光景。”
車至宮門,朱漆獸環在雪里黯成鐵色。
歸潯勒韁,指節被冷意浸得發白,卻穩穩當當,再不見一絲顫。
——
公主府。
垂花門內燈影疏疏,雪片穿過檐角銅鈴,聲細如碎玉。
立春扶白吟下輦,一路碎步入院。
繡鞋踏在薄雪上,留下淺淺一行月牙。
房門闔起,金猊爐里沉水香裊裊。
白吟褪了鶴氅,獨坐燭臺前。
燭焰被窗縫鉆入的風吹得搖晃,映她眉目半明半昧,像一幅未干的水墨。
她伸手,指尖觸到燈芯,微燙。
那一點雪早已無蹤,只剩指腹上細微的水漬,像誰來不及拭的淚
燭影搖紅,一室沉香。
白吟獨坐,指腹輕摩燈臺銅紋。火舌舔上燈芯,噼啪一聲,似當年屋脊崩塌前的脆響,驟然將他拖進舊年。
——元鳳二十七年七月十三。
夜本靜極,風卻忽作。
“救命——!”
凄厲女聲劃破悶熱,驚起檐角昏鴉。
“走水了!”
銅鑼亂擊,腳步雜沓。
沖天的紅光映得半邊皇城如血。
井水、河水、瓦甕里的水,一桶接一桶潑向火海,卻似滴入滾油,轟然反噬。
火舌卷上飛檐,雕梁畫棟在爆裂聲里扭曲成骨。
他看見有人披發赤足,被火浪逼退;看見老嬤抱著嬰孩,哭嚎著跌跪;看見梁柱折斷,重重砸下,濺起漫天火星。
那一夜,水聲、哭聲、木梁崩裂聲混作一處,竟比元宵爆竹更喧囂。
可再大的喧囂,也壓不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