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三十里街衙。
一極其隱秘的街陌巷道盡頭,有一間簡陋的竹木廂房。話本事地的破舊木匾松垮地立在一旁。恰有一支牡丹,含著嬌嫩欲滴的瓣葉自危墻那邊伸了出來,晶瑩的露水蓄在花尖,滴落至一旁的水渠里。
霧里有光色叆叇,幾束光打在木席座上那人身上,照亮他蕭蕭肅肅的面容。
“來了。”他唇邊帶著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紫砂杯被放置在對側,斟滿一杯,瞧著推門而來的客人。
客人一身素白布衣,墨色的幞頭下跳出幾根須發(fā),垂在緊凝的眉鋒上似枝丫。他規(guī)矩地坐下,盯著熱茶分神片刻后,端起,一口飲了個干凈。
“暖和。東家照顧得周到。”他以布衣長袖抹了個干凈,短髭和髯發(fā)也捋順了,“早日,便聽街衢有人言,這三十里街衙,有一人擅寫話本,尤其是別人的感情。近日,天公不美,總是細雨不停,心里煩悶,不知不自覺便走至此處。若有叨擾,見諒。”
“無礙。我這里,誰人之事都可寫。無論感情、或是其它。”東家輕笑,又為他斟滿一杯,“兄臺若只是想借我此處休憩片刻,也無不可。”
客人聞聲,搖頭苦笑:“還不知兄臺貴姓,是在下怠慢了。鄙人,姓周。東家,稱呼我周名便好。”
“稱呼我清風便好。”
周名頷首,呆滯地盯著茶杯,仿佛如此瞧著,便能瞧見什么。
“怕清風兄笑話,我正是來說男女之間那點感情。”
“周兄不妨說來。”他為周名續(xù)上茶水。
清風有一雙星辰般的眸子,笑時會溫煦如風,似不染塵埃的翩翩公子,卻又坐在這破敗的竹木廂房里,迎著風和雨。
“我該如何說起呢?”周名的眼睛暗淡了下去,“不如從我小時候說起吧。我的父親是專門為茶園主家納鞋的師傅,一輩子都活在那片園子里,沒怎么過什么世面。我是園主奴仆的孩子;我喜歡的人,是園主的養(yǎng)女。”
“可告訴我姓名。”清風尋來筆紙,研磨陳墨。
“當然。”他站了起來,在檐下踱步,“她名若尹。”
有偷摸兒的光從厚厚的云朵中逃逸了出來,將簾子門撒上了薄的金箔。
“我是低賤人家的孩子,在園中跟著父親混口飯吃。直到一天,我在茶園里替父親給園主送剛納好的鞋底時,見到了她。”他笑,眉眼生風,“那一日,天氣是極好的。沒有風,一片綠油油的茶田里,有她那一身若秋葉似的衣裳,四角墜有紅珠子。她束成雙環(huán)垂髻,步搖上鑲著一枚青蝴蝶,掛著穗,在茶園里與公子一起弄風箏。”
周名沉醉其中:“我低頭也忍不住想去瞧她。她的笑聲似銀鈴,清脆悅耳,光是聞著聲兒,就覺著心里癢癢。后來,我偷摸著抬頭看清她的容貌,真是美極了。哪怕是“仙”都有過之不及。那是一雙發(fā)光的杏眼,笑起時,會瞇成月牙鉤,舒眉時,又似牡丹花瓣似的。她有一張微紅的臉蛋,纖薄的唇、細柳的眉……還有……”他轉頭與盯著他看的清風對視,“抱歉。清風兄,剛才不自覺便……
清風為他續(xù)上茶水:“周兄不妨繼續(xù)說。你們又是如何認識的呢?”
“是一場雨。那日,我外出未帶傘具,被漂泊大雨淋了個濕透,可父親又遠隨園主出門,沒帶門匙。我只好躲在檐下避雨,冷得渾身哆嗦。這時,她遞給了我一身干凈的衣裳,然后離開了。”
有風從屋外吹入庭中。
“吶,衣裳。”她關心地瞧著這個跟她年紀相仿的孩子,“你都冷得打擺子了,快去穿上。”
周名驚訝地看著她,又看她手里的衣裳,立馬跪下:“小姐,這是公子的衣裳,怎能給我這種粗賤的下人。”
“你叫什么名字?”她語氣稍惱。
“下人周名。”
“好,周名。本小姐命令你穿上這件衣裳,不得有誤,不然我告知父親,說你欺負我,讓他打你幾十板子,讓你疼得下不來床。”她耍起了小姐性子。
“啊,小人……”
“哎呀,讓你收著就收著。”
說罷,她笑著離開了,不似閨中女子般賢淑。
周名跪著盯著她離去的背影:一身天青色的衣裳,繡有茶葉的紋路,裙擺在風中飄,還有留在風中的一抹淡香。
“那周兄的意思,是她先和你說的話。”
周名頷首,神色奕奕:“確是如此。怎么也不曾想,我這等身份,竟有機會和她搭上話。”
“好。”清風著墨紙上。
“那身衣裳是公子的,我穿了之后便立刻洗干凈了并藏在角落里,生怕被其他人發(fā)現。只盼尋得一機會歸還給她。終于,我有一日得知她被園主困在閨中習女事,便將衣裳藏在包裹里,送了過去。”
周名沉默了片刻,抬眸望向屋檐外的細雨:“那天,我推開了她庭院的大門。”
她正立在梨花樹下。
溫煦的陽光灑在一角,落在她的裙擺邊,將鵝黃色的長裙照成了兩種顏色。她的肌膚凝如玉脂,有精致的耳形、鼻勾,側身立在一側。
周名推開門,溫吞吞的風從門外拂了進去,吹起她額前的發(fā)和她的衣角。
“小姐。”周名長揖,“下人來還衣裳了。”
她這才回神。
“周名?”她臉上的憂悒消失。
“衣裳,小姐。”周名不敢抬頭。
“什么衣裳?”她沉默了片刻,又復想起,“哦。這身衣裳阿弟已經穿不得了,那日瞧你在風中發(fā)寒,就贈予你了。”
“怎可。這是公子的衣裳,我只是個下人。”
“說給你就給你,何況下人就不是人了?若非父親收養(yǎng)我,我和你都是一樣的,都是下人。”
周名聞聲后眉宇更低了。
她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欠妥:“啊,我不是那個意思。”
“小姐所說無錯。”
“哎呀!”她輕蹙秀眉、嘟起薄唇,“不管了。你既然來了,就陪我玩。”
“玩什么?”
“玩丟石子。”若尹又笑了起來,擰起梨花般的漩渦,夾著臉頰上的淡淡紅暈,“來嗎?”
“下人不敢。”周名搖頭。
“快來!”
長安的風至秋時是微涼的,有細弱的雨霧混在其中。
周名從包中摸出幾顆被盤得油光的石子,丟在清風的木桌上,開始從第一顆抓起,然后第二顆,直到其中一枚遠遠地落在木地板上,非起身不能抓才停下。
周名目視手中的石子:“自此之后,她總是會至居所尋我,讓我陪她去放風箏、摸魚蝦。后來,她向園主求情,讓我當公子的書童。”他站起,去一顆顆拾回散落的石子,“我一個賤奴,由此得了讀書的機會。”
“終于,有一日,我向她表明了自己的心意。那天,夜色將至。最后一點橘黃色的光才從云中散開。”
蟬鳴、微風均在茶園中困住,還有盈月撒下的水銀光色。
周名白晝偷摸著給若尹塞了紙條,約她晚上在此處見面。
等他到時,她已至。今夜,她穿著繡有梨花的白色長裙,裙擺是竹葉,髻中落有一只木簪子。
“尹若。”他的聲音若蚊蠅。
“嗯?”她循聲送來那雙若秋波的眸子,“不是你約我來的嗎?怎么喉嚨啞了?說不出來了?”她遮笑。
“我……我……”他摳頭,心臟狂跳,只覺一股熱氣從胸膛里竄了出來,“我近日寫了首詩,想讀給你聽。”
“什么詩?”
“等我找找。”他悶著頭在衣內尋,惹得她笑出了聲。
他找到了。借著月光讀了起來:“雨不過春熹,茶可熬秋襲……”他又沉默了,“后面呢?咦,怎么會沒有了呢?”
“還有呢。”她蹲在茶園里,笑盈盈地瞧他。
“還有……”他尋到了,“待人逢春風,與爾賞花期。”當他念完后,他羞赧地低下了頭。
“你愿意和我一同賞花期嗎?等茶花全都開了。”
她也羞紅了臉,抿唇許久不肯回復。
“沒事,沒事的……”他只覺眼眶里要有淚涌出來,心中微痛,“是我…我…冒昧了。我一個下人怎么能說出這種話呢?我……”
“詩名叫什么?”
“我還沒想好……”
“不如叫春茶?”她偏頭,笑,眼睫上盛著晶瑩的珠光,“可以再念一遍給我聽嗎?”她走了過來,與他靠得極近,都能聞到她身上的那股淡香。
“好!”周名喜形于色,又打開他的碎紙,然后一個不小心碰到她的手,立馬抽了回來,心里卻不斷回想那種觸感。
——溫暖,細膩,似棉花。
清風研墨,一筆一畫寫下,還有那首詩。
“清風兄,勞煩莫寫最后的觸感,略微丟人。”周名整理衣袖。
清風笑著點頭:“如周兄所言。”他劃去了一段描述。
“但好景不長,我們很快就被發(fā)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