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呢?”清風心底勾起了好奇。
“后來……”他緘默,將目光投向被風吹起的長簾,“我們被發現了?!?/p>
“誰發現了?”
“她的父親,園主。”他的聲音里有怒意,“那一晚,他將我打得半死,扔出了茶園。”
夜色深幽,雪夾著風使勁往溫暖的屋內竄。
人群的喧鬧聲踩著積雪從門外涌了進來,還有無數發光的火球,將弄堂的青石板照得紅黃。
棍棒敲在石墻上的轟轟聲令周名從昏睡中清醒過來。他正睡眼惺忪時,一口麻袋就朝著他的腦袋籠了下去,然后無數亂棍打向他,并將他捆得嚴實。
“是誰?!”
“挨千刀的!”
周名罵罵咧咧地叫,直到棍棒揮舞的聲音、吃痛聲壓住了他。
“你個畜生!小姐也是你能玷污的?”
“該死!那可是最美的小姐!”
“伙計們,帶他去見園主!”
“看怎么處置他?!?/p>
十幾個跟周名一樣的精壯小伙兒怒聲罵,手上的動作也沒停下。
周名明白了:他們的事被園主發現了。
尹宅。
大堂四處點亮溫暖的燭火,空氣里有一股蠟油的味道,時而沉悶、時而由風渲上清涼。
園中年歲較長的長輩均已至位上。長短工們圍在兩旁,一人一口熱氣將堂前的積雪都給融開了,只剩深淺不一的腳印。
“園主,我們帶他來了?!彼麄儗⒙榇锏闹苊麃G出來。
周名穩住身形,被人壓住肩膀跪在冰冷石板地上。當他見到一旁同樣跪著、深弓背的父親時,掙扎的力量更強了。
“放開我!放開我!父親,不準跪!”他仍被壓住。
“跪著!逆子?!备赣H怒瞪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周名啐了口血沫,目眥欲裂。
“這件事是我沒能管住他!是我的錯!”父親挪動膝蓋,腰彎得更深了,語氣里全是乞求。
“哼!一介下人,也想癩蛤蟆吃天鵝肉?”一旁坐著的長輩發話了,“打死了,埋在后山,以儆效尤?!?/p>
“麻雀飛進煙囪里,真是膽兒夠肥的。”有人嗔怒。
“哎……小娃,你怎么就……”
“蘇老、尹老、李老,這是我的問題!是我教子無方,下來后我會好好管教他的,求大家饒他一命!”
父親朝著每人都跪了,聲音嘶啞、語氣哀求。
“求求大家放過我兒,他還年輕……”
“不要求他們!一人做事一人擔。我就是喜歡小姐!怎么了?”周名面色潮紅、神色慍怒,“我們倆是真心相愛的,何錯之有?”
“閉嘴!”又是一個強有力的耳光扇在周名臉上,“子不教父之過。是我管教無方!下來后我定好生教他!”
“真是賤種?!庇腥苏f。
“一個賭棍的兒子,又能生出什么好東西?”
“你才是賤種!你全家都是賤種!”周名勃然大怒。
父親一個緊接著一個的耳光將他人都扇懵了:“住口!我叫你住口啊!”
周名呆愣地看著父親,不可置信,淚水盈滿了眼眶,劃過滲血的手掌印。他咬緊牙,沒再開口。
“各位長輩、園主。小兒不懂事,求大家繞他一命。都是我這個父親的錯,有什么事都怪在我頭上。”父親也急得雙眼發紅,有渾濁淚水在打轉。
“還有什么好說的?打死,埋在后山?!?/p>
“也不必如此……可以將他逐出茶園?!?/p>
“好了?!眻@主一聲便令嘈雜的大堂安靜了下來。
園主坐在最中間的漆紅木椅上,衣著華貴,一身羅云莊的昂貴布織成的長衫,頭戴幞頭。他未發怒,深深凝著那雙粗眉毛,枯槁如樹皮的臉上有不言自怒的威嚴。
“周全,你確定要留你兒的命?”他問。
周全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沉默片刻,點頭:“確定。”
“好,這是你最后的機會了。從此以后,我們倆清了,答應她的事情我都做到了。”他的眉凝得更深了。
周全跪拜,“現在,你帶著你的兒子滾,我不想再見你!”
“滾!”他的聲音里終于有了憤怒。
園主起身離開了,留下一臉疑惑的眾人。
“走!”父親催促周全,“快走?!?/p>
“好?!?/p>
壯丁們不讓他們離開。
“什么意思,園主都讓我們走了!”周名將父親護在身后。
“園主答應讓你們活著離開,可沒說是怎么個活兒法!”頓時,一群人圍攏了上來,對他們拳打腳踢。
直到兩人和他們的包裹一起被丟在積有一尺的雪地里,這場冰冷刺骨的夜才剛剛結束。
“若非父親阻攔,我必定要和他們討個公道,哪怕是死!”周名握拳,將矮桌捶得騰空,清酒都撒了一地。他又舉起酒杯,大口吞下,“可是,那場冬天。父親沒能挺過來?!彼蓾难劭衾镉直粶I水浸濕了,“他病了,卻只字不提?!?/p>
“生老病死,聽天由命。”清風嘆息,“是否需要熱茶?”
“不必。那茶苦澀之極,難以下咽,還不如這清酒熱辣?!彼麚u頭,“也是,都說品茶如品心。若心苦、茶又怎么不苦呢?若心有回甜,那茶亦有甘甜。”
“品茶,可品人心?”清風舉起茶杯,想起當初那個女子,搖頭,“茶便是茶,又怎么會品到人心呢?”
周名見他疑惑模樣,低笑一聲:“那是清風兄還沒遇見讓你令茶變苦的事。恰如這酒,辛辣難飲,可總是有人愿飲。因為一醉后,會在夢中見到思念的人,也會在迷醉中忘卻煩心事。”
“好,我記下了。品茶如品人心?!?/p>
“哈哈哈?!敝苊怕暣笮?,“清風兄真有意思。若有時間,與你當摯友也不錯??上В瑫r間不多了。”
“怎么時間不多了?”清風疑惑。
“我要辭官回茶園了?!敝苊暎瑥淖狼罢玖似饋恚咧廖蓍苓呄?,蹲在那里瞧汩汩流淌的溝渠,朝里面丟懷里的石子,“我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們把我們打得半死,趕出茶園,現如今,該由我將他們趕出他們賴以生存的地方了。”
“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可這口氣,君子怎么不爭!”
深冬,大山深處厚雪可堆積至一尺多。
掛著雪的枯樹、凝成冰的巖面、呼嘯不至的狂風、瞧不清的飛雪……
他們二人躲在破敗的茅草屋里。周名醒來后,溫暖的篝火已將屋內照得通亮?;鹕现挥幸豢诎l黑的鍋,鍋里煮著無味的野草和樹皮。
“父親……”周名欲言又止,目光愧疚。
周全沒說話,眸中倒映火光,消瘦的身軀拉出巨大的影子:“雪太大,這里離集市太遠,先將就一段時間。你受傷最重,需要靜養?!?/p>
“可是這么大的雪,你的身體能行嗎?”
“怎么不行?當年我也是能力拉兩頭牛的男人。”他咧嘴笑,露出一口發黑的黃牙,嘴角邊卻有血跡,“別娘們唧唧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要努力,春闈是你唯一的機會。等你身體好些,記得將書本拿出來看,好生溫習?!?/p>
“父親,你也受傷了。”周名指他嘴邊的血跡。
周全神色忽然慌張了起來,著急抹掉:“一點小傷。比起你受的傷,算什么。”說罷,他又忍不住咳嗽起來,然后將破布里的那口鮮血捏住,藏在最深處。
六日,雪停。
周名許久不見尹若,心生煩躁,正在泥墻上寫新詩,卻見夜深,父親遲遲不歸。他心里擔心,披著編織的蓑衣,外出尋他??伤谏钌揭惶煲灰?,都沒能尋到父親。
翌日凌晨,天色剛破曉,他在一片竹林尋到了父親。他正躺在積雪里,雙腿凍僵。
“父親!父親!父親!”周名連滾帶爬地跑到他身邊,焦急得哭紅了臉,“你怎么了?”
父親的發、眉、須都凝上霜條,身體更是冰冷無比,奪取一切溫暖。
他背起父親從山里出發,朝最近的市集趕去。等他趕到時,已是第三日夜。這一路上,父親滴水未盡,身體越發僵硬,臉色已蒼白無顏色,可他還是將父親帶到了郎中面前。
“令尊,早已仙逝了?!崩芍邪衙}、觸摸心口后說,“節哀順變,早點操辦后事吧。”
周名又怎么能接受:“郎中,求你救救我父親!我有錢,我可以都給你!”他跪著,哭紅了眼,“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只要我有的。求求你救救我父親……”
“周公子,并非我不肯。而是令尊……哎……”朗中替周全蓋上白布,“其實令尊的病積累已久。這是從他衣內找到的一封書信及他常用的汗布?!?/p>
周名先接過汗布,赫然發現布上是一團團烏黑的血,又顫顫巍巍地接過那份染有血的信紙。
“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氣滿,喘息不便……是為肺結。他早已是臨終了。”郎中嘆氣,又道,“若無近日勞累,或許還能有幾月日子,可……”
周名打開信封,等他看完后,淚水已將信封沾濕一角。
他上前抱住父親的尸首,悲慟無比:“父親!父親……”可這一次,無論他如何喊,父親都不會再應他了。
那封信,也飄落在地,被郎中拾起,將信中內容讀了全貌。
“吾兒啟:
父無能。一年前郎中告知吾肺部成疾,活不過三兩載。若見此信,父應溘然離世,切勿悲傷。生死一事本無常、時有戲言。
父無能,無錢財或家產留余,僅余多言:若喜歡,便努力去做;潛心讀書,可破萬卷、可改一生;父之過往,莫追尋;父……
父將死,尤念你。”
頭七。
破敗茅屋內,披著白麻的周名跪在父親靈牌前,雙眼干涸。
門被人敲響了。
周名打開,卻見園主和公子。他正準備閉門不讓進時,園主攔住了門扉。
他語氣低沉,藏不住悲傷:“不說你與阿若的事,我只是來見見他,送他最后一程?!?/p>
“不歡迎。”周名仍然拒絕。
“我想和他說說話!”園主寬厚有力的手掌攔住了他,用一雙堅定的眼睛注視他。
周名猶豫了,見著他眼里的星點,點了頭。
園主與公子進來了,輕掃四周簡陋的環境,又看向放在最中心的令牌。
園主取下大氅,點燃三根清香,朝它一拜:“你還是走了……當年,你但凡聽我一句,也不止于此。罷了,往事就此言盡……”他又從懷里取出一壺濁酒,澆在地上,“日后,再也沒機會見你了。”他的眼里有淚,又仰頭忍了回去,“尹卜,過來,磕個頭?!?/p>
尹卜神色不悅,卻也假意磕了頭。
“走了。”園主眉目深凝。
周名目送他們離開,卻發覺尹卜留下的信。
清風嘆息,給周名遞去干凈的手帕,卻聽他咳嗽起來,見著一抹鮮紅從他的手里抹去。
“周兄,你……”
“嗨!正如父親所說,這也許也是命?!彼嘈?,“所以,我該回去了。我想再去問問她,當年為什么不同我一起離開,更想問問,為什么要嫁給他,為什么不等我。我……”
“你準備多久離開呢?”
“一月后,等這邊一切事務處理干凈,我便準備出發了?!?/p>
“你要走,你沒對她提起過嗎?”
“怎么會沒說……七日一封信、五日一封信、三日、日日……她也在信中回復了我,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