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將融。
破舊門扉被她推開了。
尹若退下細絨的大氅,露出穿在內襯的長白衣裙,其上繡有茶花。她今日梳有飛仙髻,將發攏結于頂,然后分股用絲繩系結,彎曲成鬟,朱丹淡抹,映出襯底的白皙肌膚,毫無血色。可一雙臥蠶卻微紅,似是昨日一宿未眠,哭泣不止。
“阿名。”她上前抱住正在讀書的周名,語氣發顫,“對不起。我近日才被父親取消禁足,才得知你父親的消息。我來晚了……沒能送叔叔最后一程。”
周名將頭埋入她溫暖的懷抱里,眼淚不爭氣地往外涌:“沒什么……沒什么的……能來就好了,就很好了。我想你,很想你。”
“我也想你。”她抱的動作越發用力了。
周名的淚水打濕她的衣裳,手也跟著顫:“父親走了,我該怎么辦啊?我該怎么辦……我想他,即便他沒用、什么都沒給我留。他是我的父親啊!”他的聲音逐漸喑啞,“他曾經說好的,要等我娶你、等我考取功名、等我……”
“有我在,有我在……”他們抱得更緊了。
屋外的風襲入,吹熄了篝火,讓冷風在兩人的心里發寒。
疲憊感在深夜里淹沒了他們的思緒,火熱在冰冷的夜里躁動起來。衣物件件褪去,汗珠滲在肌膚上,在喘息聲中混在一起,再難分別。
安靜后,二人緊緊相擁。
“答應我,等我。此次春闈,我必定考取功名回來娶你。”
“好,我等你。”
“我說服了小茶花為我們送信,到時你將信件都遞給她。酉初,她會在茶園北口等你。”
“好,你也要回信,若是你未回信,我就當此事被他們發現了。”
“好,一言為定。”
單薄的被褥里,有散不開的熱氣。它們在交纏中悶在一起,直到雙方都大汗淋漓。
“我為你寫了一首詩。”
“什么詩?”
“舊雪飛簌如梨花、青絲斜掛落新霜;期春兮兮迎新茶,待風兮兮聞她香。”
“叫什么名字?”
“不如叫《霜》。”
“好,聽你的。”
茶園北口。
周名從深冬守到雪化,春風從遠方揚起了綠花。
“小茶花,辛苦你了。”周名將第七封信遞給扎著沖天辮的女童,還遞給了她糖人,“你告訴我,每封信都確確實實地交給了她嗎?別騙我。”
小茶花用天真無邪的目光與周名對視,奶聲奶氣:“都交給了小姐,可是小姐沒有給我信。”
“為什么?小姐說過什么沒有。”周名不甘心,追問。
她開心地舔著糖人,嘟嘴搖頭:“不知,小姐什么都沒說,倒是愁眉苦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園主又將她禁足了嗎?”周名凝眉。
“沒有。”
“那為什么……”他想不通。最終,他下定了決心,從腰包里取出八九個小糖人抓在手里,認真叮囑,“小茶花,你幫哥哥做一件事好嗎?”
她盯著那么多的糖人,眼珠子都瞧直了,一次又一次地抹口水,然后使勁地點頭。
“你幫我給小姐帶一句話,不要讓其他人知道。就當我們倆之間的秘密。”
“好呀、好呀。”她迫不及待。
周名笑著摸她的頭:“告訴她:若是你愿意,采茶前一日和我一同離開這里。雙宿雙飛,永不分離。無論怎么樣,你都要回我一句話。”
尹府,尹若廂房。
“茶花,你替我把這封信交給他。”尹若叮囑女童,又寵溺地刮了刮她的瓊鼻,“去罷,路上小心,別被發現了。”
“好。”她含著糖人,蹦蹦跳跳地離開。
門外,小茶花的父親守在一邊。
“茶花,小姐給了你什么啊?”他笑瞇瞇地說,“給父親瞧瞧可以嗎?”
“不可以!父親每次都要拿走小姐的信看,這一次怎么都不能給你了。”她氣嘟嘟地叉腰。
“父親的話你都不聽了嗎?!”他的面目倏地嚴肅了下來,從腰間抽出藤條,“你把信拿我看看!快點!”
“不給!不給!不給!”她在園內亂跑。
“快點!”他揮動著藤條,抽打在地上的啪啪聲將茶花嚇到了。
她害怕得捂住頭:“爹爹不打,茶花給你。”
“他還讓你說什么話沒有。”
茶花告訴他周名的原話。他搶過信封,令茶花在庭中等待,然后將信拿去屋內了,而后又從屋內出來,將信原封不動地還給茶花。
“茶花,你把信拿去給他吧。還有小姐的話,不準告訴他,不然今晚上,你別回家吃飯了。”
“茶花知道了,父親不兇。”
她走了。
屋內門被人推開,正是園主,還有一旁的管事。他的手里正拿著一封信,是尹若給他的。而茶花帶走的信,是園主仿寫的。
“你做得好,去賬房領三兩銀子。”園主低聲。
茶花父親喜笑顏開,連忙長揖:“謝園主。”
他離開了。
園主獨自坐在庭院中,瞧著茶樹抽葉發芽,將信封撕成碎片,低聲喃喃:“當年,若非你家道中落,不然她也不會選我。這些年,欠你的情都還清了。這一次,我不想我的孩子跟我一樣,非得你不要了,才能得到。何況,她本就是我為孩子選的妻室。”他喊來守在不遠處的管事,叮囑,“他們的婚事,該籌備了。”
初春,時有風,時有細雨綿延。
一場雨后,顏色洗滌一清,新生的綠就會從朦朧煙雨中醒過來,如潑在墨色里的青。
“當初離開,差不多是這個時間。”周名將瓶中清酒喝干凈,神色微醺,眼簾偶閉偶合。
清風將周名攙扶在一旁的搨札密上,為他蓋上棉絮。
“不同我一起離開便算了,可你又為什么不愿等我!說好了,等我春闈取得功名后回來娶你。你為什么等不起……為什么要嫁給他。”周名不勝酒力,又夢驚坐起,“第一年春闈,我沒上榜,沒臉回去,于是我在此尋了一住處,寒窗苦讀。終于在第二年得了功名,可……可等我回去時,他們都完婚一年,連孩童都有近一歲了啊!”
“我算什么!我算什么?哈哈哈。”他笑,卻含淚,“我做這些又算什么……”
他沉沉睡了下去。
清風收拾凌亂的屋子,將寫過的白紙整理在一起,后瞧向已臨近黃昏的天邊,正有一線橙光從厚重的云里射了出來。等他收拾干凈,又從屋內取出燭火,點燃,打開她曾經留給自己的信,心里也不自覺地有了種異樣的情感。
他說不清,也道不明,只是覺著茶偏澀,難以下咽。
周名醒來,已是深夜。
長燈燭火,照亮黑暗;夜風吹拂,涼入人心。
“我睡了多久?”他坐在搨札密上,幞頭凌亂,長發從縫隙里落了出來。
清風未睡,為他端來熱茶:“茶剛溫,醒醒酒罷。現已是子時,街陌偏隅,偶有歹人出沒,不如今夜就留在此處。寒舍簡陋,莫怪。”他又遞來熱帕,“我是不是還未告訴你這里的規矩。”
“什么規矩?”
“你之事寫成話本所得獲益:你七,我三。”
周名一愣,不禁莞爾:“無礙,所有得都可留給你。也許,我該感謝你,壓在心里的許多事,沒人說,便覺喘不過氣來,如今說出口后,心里便松多了。今夜我就不留此處了,家里還有人在等我回去。”
“那……”清風遲疑。
“那什么?”周名起身,整理衣衫。
“后面呢?你取得功名后發生了什么?”清風盯著他看,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深處似有什么從里面流淌了出來,“我想知道。”他又忽地意識到自己的冒昧,立馬起身,“抱歉,周兄,是清風唐突了。”
周名并未責備,將他扶起,淺笑:“若是清風兄想知道,我便告訴你。”他走向屋檐邊,踩在松軟的泥土里,覷見一只牡丹從花苞里展開它的姿態,露水凝集在花尖,隨風滴落。
“牡丹在長安真是很少的花卉。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洛陽有一牡丹三十里街衙,與長安這處巷陌極為相似。”
“可惜,還沒能去過洛陽。”
“無礙,日后若是清風有閑暇,可以去瞧瞧,我曾經見過。”他聲音低沉,“我再見她,還是在茶園。”
天夜如畫幕,稀疏的幾顆星綴在上面、銀月浮在頂上。
它們將云朵映出輪廓,不多時,就會被遮住,什么都瞧不清,再等片刻,又會從云中露出來。
“你終于愿意見我了。”
周名見到兩年未見的尹若時,淚盈滿了眶。如今的他,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卑賤下人了。他頭帶黑色幞頭,髯發刮得干凈,衣著布匹精致的白衣裳,露出一張干凈的臉。
她呢:一身紫衣裳,荷花繡在衣角,將她襯得雍容華貴,不似少女模樣。她的神色瞧起來有了疲態,口脂鮮艷,傅粉深裹,長發留著挽髻。
“不必再聯系我。我如今……”她輕咬唇,還是將那件事說出口,“已婚嫁了。”
“我知道……”他的淚從眼眶里流了出來,“當我回到這里,舊人們就對我提起了。我一直都不肯相信,可……”他不知道如何說下去。
“既然知道了,那今日過后,就不必再見面了。”她欲轉身離開。
“等一下!”周名拉住她。
她掙開,語氣微冷:“周公子,請注意分寸,尹若已是有夫之婦了。”
“我答應你,今日過后就不見面了。可你要回答我幾個問題。”淚水模糊了周名的視線,怎么擦都擦不干凈。
“無妨,你問吧。就當我與過去做個了結。”尹若的眼眶也發紅。
“當年,你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起離開?我們說好的,要一直相愛的。”
“我不會跟你離開的。無論是信里,還是讓茶花替我帶的話里,我都明確說過。是父親將我從外面撿回來,我這一生都是父親給的,所以我不會違背父親的意思,更不會離開父親。”她答,“父親的意思超過一切。”
“你從來沒有在信里提起過!更沒有讓茶花替你帶過話!當初是你讓我在橋上等你,若你來或不來,便是你的心意。”周名聲音里有了怒意,“為什么!”
她靜默,沒說話。
“此事便算了,說好得等我呢?明明說好要等我取得功名回來娶你!”他不解。
尹若擦干淚,嘆了口氣:“事到如今,也不妨告訴你實情。其實,我和阿卜的婚事在和你認識之前就被定下了。當初之所以跟你在一起,只不過是想違背父親的意思。否則以你一介下人的身份,怎會識得我?更別說般配一事。”
“什么胡編亂造的借口!我不信,你定是愛我的、喜歡我的對嗎?”周名思緒混亂,面容漲紅、青筋暴露。
“是,你說得沒錯!我是喜歡你……”她哭了出來,淚如梨花下,“可光是喜歡能有什么用?是你說好的一年,于是我不顧一切的等你了一年,可你呢?沒有回信,更沒有信守承諾回來娶我?”
“是我愚笨,多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可兩年,你都等不起嗎?”
“我等不起!等不起啊!”她的情緒也逐漸失控,“父親只給了我一年時間等你。一年之期過了,我沒辦法,父親逼我嫁給了他。也是你,只給我留了一年……我是多么相信你,可你呢?”她慢慢地安靜了下來,“是你沒能信守承諾,不是我。如果你能一年之內回來……如果……算了,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沒辦法再改變。”她通紅著眼,“以后不要再見了。你知道我的性子,一旦認定什么,就會一直走到底。如今,我愛的人不是你,而是阿卜。”
她毅然而然地轉身離開了。
周名想去追,可當他瞧見不遠處一直等著她的尹卜與孩子時,他的步子停住了。尹卜將他心愛的女人攬入懷中,消失在茶園盡頭。
天空下有雨了,一顆顆的,細如沙礫,落在人的臉上無比冰涼;天空下有風了,一陣陣的,無色無味,從衣袂的縫隙里鉆入心扉。
周名蹲了下來,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雨也大了,從沙礫變成一束束的長線,從天空灰蒙的那頭織向這一邊,伴隨著驚雷的巨響和傾盆的落聲;風也大了,從細碎變成難以跨越的屏障,從天地的另一頭狠狠地推向這一邊,伴隨著刺耳的狂嘯和嘲哳的嗚咽。
周名一直背身,沒敢回頭,或許是怕被人瞧見他的哭容。
他的聲音逐漸變得沙啞:“從那日過后,我逃了,遠遠地逃離了那個地方,沒敢回去。”
清風立在庭院里,想挽留他。
“那現在為何又要回去呢?”
“無論怎么樣,那里是我的根。不管怎么恨、怎么厭惡,都是要在那里落葉的。”
“你和她就這樣結束了嗎?”清風低聲。
周名先是沉默,后才是放聲大笑:“哈哈哈,怎么會結束呢!怎么會結束呢……”他轉身回頭了,淚水無聲地鋪滿他的臉,“若是你想知道,不如一月后至濟源茶園來尋我,會有人告訴你怎么去的。”他沒多言,在夜色里推開柵欄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