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衙外。薄霧不知從哪兒來的，將黑夜都蒙上紗。

巷陌中，霧滴似撲在面上的粉，不多時(shí)，便濕潤了臉龐，連衣物都變潤了。

風(fēng)來了，霧氣席卷若沙暴。可立在霧里的周名卻紋絲不動，從衣物深處取出當(dāng)初尹卜掉落在舍內(nèi)的那封信，信中如此寫到：“阿若必屬于我，爾等腌臜潑才，莫要以性命挑釁”。他未打開，將其捻揉成一團(tuán)，丟在地上。

他一拳打在墻上，心里惡狠狠地想：當(dāng)年留下這封信，是想在阿尹選他之后，用以反諷尹卜。畢竟，當(dāng)初他是那般堅(jiān)定。卻沒曾想近幾日收拾，又從舊箱包裹里尋見了。

“周公子，不必惱怒。”霧里匆匆走出一紫衣女子。她面目藏在薄紗下，怎么都瞧不清，可那聲動聽的嗓子卻足以令人下遐想她的容顏。

“你來了。是你說的，若是我將我的事告知清風(fēng)兄，你便替我尋到她，還有那個(gè)該死的東西！”周名冷聲。

“你讓我尋的人，我已尋至了。”

“你找到了尹卜了嗎？還是找到了她？”周名語氣急切。

“是尹卜。我將其關(guān)在長安最西處的柴房里，你可去找他。”

“好！當(dāng)真是好！”他冷笑，“我定要問問，他將她賣到何處去了。他怎么敢！怎么敢啊！”

“這是地址，你且去。”她遞出信紙。

周名一把拽過，憤沖沖地離開，又轉(zhuǎn)身回神看那紫衣女人。

“云小姐，如若清風(fēng)公子一月后去尋我，該如何？他和你之間……”他欲言又止。

“你不必顧我。他不懂，所以我尋你，是為了讓他懂。”

“好，想清風(fēng)兄后日定會明白。”

“如是即好。”

周名離開，步履匆忙，在濃霧里闖出輪廓。

夜色深沉，霧氣濃郁，連清風(fēng)寒舍都瞧不見燈火。

紫衣女子守在柵欄外。她等待良久，見霧中走來另外一人。

——她一身鵝黃輕紗，素顏露痣，舉著傘立在霧里。她的面容是憔悴的，杏眼里滿是疲憊，可精致的耳形、鼻勾卻那般動人。一顆淡痣則落在眼角下多了一點(diǎn)嫵媚。

她今日梳有墮馬髻，對紫衣女子行禮：“謝云小姐救命之恩。”

“不必謝！我只能救你一時(shí)，那群瘋子又會找到你的。我不久后需離開一陣，那時(shí)……我還不知能不能救你。或許，你言盡你的故事，他會救你。”紫衣女子凝聲。

“無礙，如此已足夠。就是不知……云小姐答應(yīng)我的……”

“當(dāng)然，無論如何。你的女兒，我會替你找回來，并在一月內(nèi)和你見面。”

“好。那我便去見你所說之人了。”她立在柵欄前和紫衣女子一樣遲疑，“可如今，我這殘花敗柳之身，會不會玷污他的寒舍？”她心里猜得出，那人是云小姐在意的人。

“放心，他不會的。無論達(dá)官貴族、粗鄙村夫在他眼里都是一般的。”她嘆息，“你也不必介懷，你本就是白蓮，哪怕污泥深染，你依舊是白蓮。”

“尹若感激涕零。”

言盡。

尹若推開柵欄，從霧里朝還亮著燭火的舍內(nèi)走去。

紫衣女子駐足良久，等濃霧稀薄，才肯轉(zhuǎn)身離去，怎么都不去見那個(gè)他在意的人。

舍內(nèi)，清風(fēng)并未入睡，仍是秉燈。他伏案而坐，一直埋頭寫，沒抬頭，即便柵欄被人推開。

“你來了。”他放下筆，抬眸瞧向立在檐下的女子。

“公子莫不是知曉小女子會來？”

清風(fēng)面容含笑：“怎么會不知呢？這是她的安排。我雖不可算我己身，卻能推衍她。”他起身迎接，將茶杯里又添上熱茶，“若不嫌棄寒舍不如坐下。”

“謝公子。”她端起熱茶，“天色生冷，一杯熱茶能暖進(jìn)心里。該如何稱呼公子呢？”

“清風(fēng)。”他尋來新的紙筆，研墨。

“真是好名字。”她笑，霧水從青絲滴落，“那公子，想必知道我為何來此了。”

“猜得出。”

“那好。他對公子言于何處了？”

“言至他取得功名后與你見最后一面。他說，他逃離了那里。”

尹若緘默半響，隨后淡笑一聲：“是啊，他逃離了那里……可他沒過多久，又辭官回來了。”

“他回來了？”

“嗯。他回來了，奪回了他父親輸?shù)舻囊磺小！?/p>

“可否詳說？”

“他的事我不便說了。但我能猜出他對公子說了什么，不如就由我來替他補(bǔ)全罷。”她端起茶杯，神色慢慢暗沉下去，“這茶……”她蹙眉，放下茶杯。

“我和他認(rèn)識其實(shí)是我被收養(yǎng)前的事，就連他都不知道。那時(shí)候，我母親正離世。”

秋時(shí)，濟(jì)源羅云街。

年幼的若希跪在泥地上，污水將她的腳趾泡得泛白。她衣著破衣衫，抱著溘然長逝的母親，眼眶無淚，有眼下的紅腫臥蠶。

她逢人就喊：“誰救救母親！求求你們！”她大聲哭著、大聲喊著，卻沒人理會她。等到天色灰蒙，難見五指的時(shí)候。周全領(lǐng)著他年紀(jì)尚幼的孩子至她身邊，心疼地摸她的頭：“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若希。你可以救救母親嗎？”她哭著抱住周全的腳，“母親睡著了，怎么都喊不醒了。”

小男孩走了出來。他似乎是看懂了她母親的離世，心疼地摸摸她的頭，牽著她冰冷的手，溫柔地說：“不哭了，不哭了，哥哥幫你好嗎？”

“父親，我們幫一下她好嗎？”周名以幾乎乞求的目光瞧父親。

父親沉默片刻，點(diǎn)頭：“那我們明日再回茶園。”

“好。”周名重重點(diǎn)頭，轉(zhuǎn)身安慰起女孩，“不哭了。你母親只是睡著了。”

“不要！不要！”她哭著大喊。

“不哭、不哭。”周全抱緊她，很快，她哭昏過去了。

等到她醒來，已是翌日清晨。

周名給她遞了一個(gè)暖的抽屜包子，又從自己的衣服里挑了件合身的衣裳遞給她。

“母親呢？”她又想哭，眼淚婆娑。

周名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將她領(lǐng)至她母親碑前，指那堆土包：“你母親在里面睡著了，以后都不會醒來了。”

她心里隱隱約約地明白了。她的淚水又涌了出來，抱著墓碑放聲大哭。

“不哭了。”周名也跟著要哭，連忙上前拉住她的手，“父親說：難過想哭的時(shí)候抱一抱就好了。你讓我抱抱，你就不難過了。”

她聽不懂他的意思，只覺自己被拉了過去，然后在他的懷里哭了一晌午。

周全立在不遠(yuǎn)處瞧著，沒有上前打擾，直到落日西下，他們不得不離開。

離開前，周名為尹希換了一身新衣裳，又為她將那間破屋子收拾干凈，留了新被褥。

“我們該走了。小希，以后別哭了。”周名不舍。

若希又哭，像個(gè)水包，怎么都哭不完。

“好了，不哭。有時(shí)間我會來看你的。”他從懷里取出幾個(gè)銅板，遞給她，“留給你，每天都要去買熱包，不能餓著肚子，會長不大的。”

她將他給的東西丟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不要。”

“你要拿著。”他又撿起來放在她手心。

最后，他被周全牽著離開了。

黑夜逐漸亮堂，四周能瞧見隱約的形狀。

在她的話語聲中，檐外天空有一線金黃從霧里穿過來。那些漂浮的水汽宛如凝實(shí)，一顆顆似珍珠般漂浮。等風(fēng)一吹，就會散開。

尹若故作輕松地起身，朝晨曦照耀的地方走去。一身鵝黃輕紗在溫暖的光里照得極清，將她曼妙的身姿在紗下勾勒出來，如畫線般絲滑。

“我等了很久，他都沒來看我。剩下的錢花完了，衣裳也變緊了。快要餓得要昏過去的我到處去偷，最后被人抓住，買給了收養(yǎng)我的父親。”

“本來，我是被買入茶園里和他一樣成為一個(gè)下人的。可是阿卜他……看上了我……所以我只能成為父親的養(yǎng)女。”她抹去淚，“或許，我成為一個(gè)下人的話，和他在一起就是不一樣的結(jié)局。也不至于……”

她沉默了。

許久后，等晨曦完全灑入舍內(nèi)，她才繼續(xù)開口：“直到……我在那場雨里見到了他。”

雨日。

她正呆坐在庭院里聽雨聲，心里因所謂婚事感到煩悶。因?yàn)樗男睦镅b著小時(shí)候的那個(gè)人，可她再也沒有機(jī)會離開這里。她在想，他過得好嗎？即便是再見了，自己還能認(rèn)出他嗎？她不知道，只有聽著雨聲穿林打葉。

她漫無目的地在園中走著，卻不知走至奴仆們的居地。她正準(zhǔn)備離開，卻瞧見那個(gè)躲在門檐下躲雨的人：消瘦、肩膀?qū)挘衲莻€(gè)人。

她沒敢去喊他，怕認(rèn)錯(cuò)，更怕他不記得自己。所以她等，等到他露出側(cè)臉，露出她記憶中的樣子。一剎，她只覺心跳漏了半拍，一種別樣的情緒從心底深處揚(yáng)起。

她想上前叫他，但不知道他的名字，可見著他在雨中的模樣，心里不禁難受。她不忍心看下去，立即朝來的路跑回去，抱來一件干凈的衣裳，就像他當(dāng)初給自己的一樣。

她立在不遠(yuǎn)處，深呼吸了口氣，用力地喊了一聲：“吶，衣裳。”

“是啊。像當(dāng)初那樣，遞給他一件衣裳。”她倚靠木柱，似一顆偏扶的楊柳，好似風(fēng)一吹，就會倒下去。她話語聲不停，“我沒想到，他不記得我了。不過也對，誰會記得在那點(diǎn)小事呢。”

清風(fēng)為她遞上絲絹，她卻搖頭。

“謝公子好意。”她坐在門前，雙腿吊在空蕩蕩的院壩里，“我因?yàn)樗挥浀梦遥瑐牧撕镁谩Ｒ舱糜錾细赣H那段時(shí)間讓我學(xué)女紅，所以我沒時(shí)間去尋他，可沒想到他傻乎乎地來找我還衣物。于是我抓著他陪我玩了一下午石子。”她輕笑，聲若銀鈴，“那天過后我就沒有不開心了，也原諒他忘記我這件事了。我心想，既然他忘了，就讓他重新了解自己。不論以前，現(xiàn)在好歹也是尹府的小姐。”

“不如喝杯熱茶。”清風(fēng)端來茶水。

“好。”她輕抿茶水，“那之后，我總沒事去尋他，跟他在茶園里定情，聽他的詩。誰又能想到，當(dāng)初那種感覺是喜歡呢？”她瞇眼，明晃晃的陽光刺向她，“好景不長，我們被發(fā)現(xiàn)了。他被罰跪到昏迷。我為了他，去尋了他的父親。”

初冬，茶園。

雪粒子趁著無人且安靜的夜色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

尹若立在庭院外，朝周全走去，隔得遠(yuǎn)遠(yuǎn)地喊了一聲：“伯父。”

“小姐？這么晚了，您是……”周全起身相迎。

突然，尹若“咚”的一聲跪了下去。

“伯父，一直沒有機(jī)會對你說聲謝謝！”

“您這是干什么？”周全欲攙她，她卻不動。

“您還記得當(dāng)年，你與阿名在羅云街幫助的那個(gè)女孩嗎？”尹若目中有淚光閃爍。

雪粒子一顆顆落在她的發(fā)間消失不見。

周全愣住，不自覺地將她與當(dāng)年那個(gè)小女孩的眉眼合了起來。

“你是她？”他話語聲一顫，不可置信，隨后才嗤笑幾聲，“我就說……會有那家大家閨秀會喜歡粗野下人呢？我也回去尋過你，可你已不在那個(gè)地方。我與阿名四處打聽，可時(shí)間有限，便不了了之。”

“我太餓了，等不下去。最后不得不離開，直到被父親收養(yǎng)，成為這園中的小姐。”尹若話中帶哭腔，“幸好，再一次讓我遇見你們。”

“好啦，起來吧。”周全嘆息一聲，將尹若扶起，“你不該謝我。原本我也與路人一般，可阿名拉住我的手。我不忍心，才幫了你。”

“我知道。”她輕撫發(fā)，“他是一個(gè)善良的人。”

二人坐在黑夜里，月被厚重的云遮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漫天的雪似雨般洋洋灑灑地落下。風(fēng)來了，夾雜著呼嘯，蕩入人的鼻腔、耳廓里。

他們并未打算離開。

“你真的喜歡阿名嗎？”

尹若含羞點(diǎn)頭：“喜歡。”

“有多喜歡？”

“不知道。”

“如果喜歡會讓你離開這里，你愿意嗎？”

“愿意。”

“如果喜歡會讓你沒有現(xiàn)在的生活，只有粗茶淡飯，你愿意嗎？”

“愿意。”

“如果喜歡會讓你違背你父親的意思，你愿意嗎？”

她猶豫了。

“是父親救了我。他之言，如父之言，但我會跟父親爭取。”

“你喜歡他是因?yàn)閳?bào)恩，還是因?yàn)橄矚g他這個(gè)人？”

“他這個(gè)人。”

“如果讓阿名、園主、尹卜三個(gè)人之中選一個(gè)，你會選誰？”

她緘默了。

“選不出來嗎？看來你……”

她打斷他：“阿名。”

“真的是你心中所想？”

“是的，我會選阿名。”

這次，輪到周全沉默。

細(xì)雪如雨般劃下，將整個(gè)天地都劃上痕跡。

“我明白了。”周全低聲，“我不會再阻攔你與他的事，我也會讓他變得配得上你。但是你們要答應(yīng)我兩件事。”

“什么事？”尹若驚喜。

“第一件：你們二人之間的事，不能讓園主知道，更不要告訴任何人；第二件：在你們婚配之前，你們二人之間不得有云雨之情。”

尹若微紅了臉頰，頷首答應(yīng)。

周全起身，五尺佝僂的背影又倏地挺拔起來。他每一步都踩在薄雪里，留下清晰的腳印。

“小姐，屋外冷，你且先進(jìn)屋內(nèi)照拂他。”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