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細細寫下，不敢遺漏一句。
“我喜歡，真的很喜歡。不知道該用什么詞句去形容。畢竟年幼被他所救，年長又被他吸引，我……”她的淚水不知覺地從眼眶里滾下來。
不知是晨曦的光太耀眼，還是微碎的風刺疼了她。她閉上眼，抹去。這時的光是溫暖的，將她的每一寸肌膚都照得通亮，如白玉般無暇。
“我很早就想告訴他我是誰，還有我與阿卜的婚約?？伤恢睕]給我機會。開了許多次口，都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彼犻_眼，“可是，父親還是發現了我與他的事?！?/p>
“被人發現了嗎？”
她搖頭，長睫如松針，淚如雨露刮在尖上：“是他的父親，周全?！?/p>
“周全？他父親為何這樣做？”清風驚詫。
尹若沉默，心里不禁升起恨意，可她又釋懷了。
“我能猜得出大概原由?！彼酒饋碜咧镣ピ海自谒叄跗鹨粸城逅磧袅四槪捌湟唬遗c他的事被揭穿后，周全便能借著名由離開。畢竟哪個園主會將覬覦他女兒的人留下呢？與其被人發現，不如主動；其二，如此可應驗我當初那句話。我會為了他去爭取，哪怕違背父親的意愿；其三，他的父親時日不多，父子之間的承諾會成為他的執念，令他拼上一切。”
“如此說來，倒也合情理?！鼻屣L嘆息一聲，“紙終究包不住火。”
“為了去見他，我與父親定下了一年之約。”她立起，負手朝院外眺，抬起發淤的下頜。
茶園，偏房。
尹若多日未進食，身體孱弱。她躺在被褥里，誰都不理會。
今日，父親終于推開了門扉。他一雙枯槁的眼眸緊緊盯著尹若，立在床邊，沉默了片刻，傳出一聲嘆息。
“阿若，你真喜歡他？”
尹若不答。
“回答我。”他的語氣深沉，不容置疑，“若你的回答能讓我滿意，我便讓你去見他一面。”
她這才慢慢翻過身，雙眼發紅。
“真的嗎？父親?！?/p>
園主瞧著她的眼眸，不忍心頷首。
“你問，父親?！?/p>
“你有多喜歡他？”
尹若安靜少頃，搖頭：“不知。就是想一直聽他言語，想一直見他，想一直和他見面。如此，便覺心安、歡喜?！?/p>
“我明白了?！彼吐暎駮r像是想起了某人。
“如果我不讓你去見他，直接令你嫁給阿卜，你愿意嗎？”
“不愿?！?/p>
“可我若是強迫你呢？”他語氣冰冷。
“若父親真欲如此，那阿若也無以為報。既然這條賤命是父親救的，那還給父親就是。”她語氣決絕。
“你！”他想發怒，可看著她的模樣，又發不起來。
“他比你命還重要嗎？”
“不知道?？砂⑷糁溃@條命在父親之前，也是他給的。”
他站起來，背對著，見他渾身顫動起來，拳頭緊握，不多時后松開。
“你與他之間應該有某種約定罷？”他說出這句話時，就像當初那個說著蠢話的自己，“他不過一介奴仆，要配得上我的女兒，還不夠資格?！?/p>
“他說過一年之后，會取得功名后來娶我?！?/p>
“那好，我便給你一年時間。若一年之后，他未來見你，你嫁給阿卜；若他一年之內，取得功名，上門提親，父親就解除你與阿卜的婚約。你答應嗎？”
“真的嗎？”尹若不敢相信。
“父親什么時候騙過你？但父親只準這一年之內，再見他最后一面?！?/p>
“好，我答應你，父親?！彼渤鐾?。
她想從被褥里爬起來，可虛弱的身體軟綿無力，只能扶著床沿，苦苦支撐。
“等你身體好些，再出門?！彼銎鹚?，用一雙威嚴的目光，叮囑她，“有一點，你無論如何都得記住?；榕淝?，你們二人不可有云雨之情?！?/p>
“好?！?/p>
房外的仆人涌了進來，各種美味的吃食都端在了她身前。她也終于有了胃口，不顧形象地吃起來。
一切都打理好后。
園主回到書房。管事立在旁邊等待許久。
他沒多說，坐在案牘前，寫了一封書信，遞給管事：“速發長安。派人從庫房調取一千兩銀子，請人照這個地方送去，到時候會有人接應的。”
管事應事離開。
園主將一切都打點完畢后，起身立在窗欞前，任由窗外冷風吹入溫暖的內間。
窗外深雪依舊，將池塘都凝起冰塊，魚兒們都瞧不清。雖然遠處天色漸暖，時爾有光，可要融化這整冬的雪，還不夠。
“一年之約？”他嗤笑一聲，無趣地將窗欞合上，“我雖只是一園主，沒什么天大的能耐，但讓你春闈落榜，也足夠了。過了鄉試又如何，當年你父親輸給了我，你也妄想！”
門被人匆忙推開。
“父親！父親！”尹卜著急的聲音從前堂傳至后屋。
園主無奈嘆氣，回應：“在里面?！?/p>
尹卜循聲走進，急迫地抓住園主的手，眼眶發紅：“父親！您不是答應要將若姐姐許配給我嗎？您怎么同意若姐姐與那下賤胚子的事。”
園主見著他這般模樣，怒意不自覺從心底騰起，他狠狠地摑了他一掌。
“冷靜！你這副模樣，我如何安心將這茶園留給你？真是……”一種挫敗感浮現在他的臉上，“不過是一個女人。你喜歡她，父親想法子讓她嫁給你便是。竟還自亂了陣腳?！?/p>
尹卜捂臉羞愧，跪在地上：“可父親答應給若姐姐一年時間啊。”
園主哂笑一聲：“若是一年之內他取不到功名、又或是一年之內，他回不來呢？”
“父親的意思是？”
“去罷，父親自有安排?！眻@主冷聲，目帶寒光，“我本不愿再和那些瘋子打上交道，可非得手上染血的話，還是得讓他們這些瘋子來。”
“一年之約我輸了，更沒做到答應伯父的事。那一夜，我將自己托付給了阿名?！彼f著說著，淚水又落了下來，“最終，我不得不嫁給阿卜。”
清風總覺另有隱情，欲言又止。
“清風公子是想說，光是輸掉約定，還不足以令我嫁給阿卜吧？”她慘笑一聲，“對啊……光是一個約定，又怎么會令我嫁給他呢？是啊……”她慢慢低頭瞧向自己的腹部，最后帶著哭腔說，“那一夜后，我有了身孕?！?/p>
“是他的孩子？”
“男女無媒不交、無聘不嫁。尹府的規矩，這是要浸豬籠、燒火爐的。為了孩子……我別無選擇?！?/p>
春闈已過三月。
青綠色的山丘、一望無際的茶樹。天空的顏色是天藍色的，有暖洋洋的陽光，就連吹過的風都是溫的，讓人心底生暖。
尹若立在茶園門口許久，直至夕陽將下。她才收回那雙落寞的目光，疲憊地朝園內走去。春闈結束兩月后，她便一直在等他，可等了近一月，卻還是不見他的蹤影。
再熾熱的心，由著風吹，都會冷。
尹卜也會每日候在路上等尹若，上前關心，并不忘數落周名：“若姐，不必在等他了。他不過一奴仆之子，又怎么會取得功名呢？不如嫁給我，我會好生待你的?！?/p>
她不理會，自顧自地走。
“他不過一賤種，你何須如此折煞自己呢？”
她停了下來，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尹卜自知理虧，停在后面，瞧著她落寞的背影，眼里閃過一絲恨意。
“姐姐，你與父親的約定還剩六月余。若一年過去，他還是未來，你別無選擇。”他的聲音極冷，卻很小，“我想要的東西，沒有什么是我得不到的！”他咬緊牙關，露出野狼般兇狠的目光。
春闈后四月。
尹若因為呃逆、嘔吐不能進食，虛弱地躺在被褥里。即便如此，她還是堅持要去茶園口等他。幻想著：他騎在白馬上，一身紅衣，神采奕奕，在一群人的呼喝聲、嘈雜的樂聲中浩浩蕩蕩地往她走來，直到停在她身前，說一句：我來娶你了，阿若。
可除外塵埃和風之外，什么都沒有。她與周名的事，更是傳得十里皆知。
今日，她身子更加不適了，怎么都提不起力氣，見此，父親為他尋來郎中。郎中診脈后神色憂悒，附在父親耳邊偷偷說了什么，父親立即面色大變，有憤怒、羞恥、懊惱。
他叮囑一旁的管事，低聲：“徐郎中，此事你該知如何處理，開幾副藥方補補阿若的身子就是。這疾，定是與她這段時日吃食雜亂所致?！?/p>
徐郎中，沒多話，長揖后離開。
父親趕走所有人，只留他們二人在屋內，并令管事守在屋外。
尹若從未見過父親這般神情。他深擰眉目，憤怒呼之欲出。他坐在客座上，將桌上的瓷杯摔了個粉碎。
她心里害怕：“怎么了父親？阿若的身體，可是有什么大礙？”
“你！”他猛然起身，舉起的巴掌里有極大的力量。可當他瞧著她虛弱的模樣，心里又軟了下來，誰叫她長得像她呢。
這是他為什么收養她，更是他讓步又讓步的原因。
園主渾身無力地坐了下去：“此前，讓你去見他一面時，你與他可有云雨之情？”
尹若遲疑片刻后搖頭：“沒有。我只是與他見了一面?！?/p>
“說實話！”他突然用力地捶向桌面，巨大的聲音將她嚇到。
她還是不改口：“沒有。”
這一次，園主終于忍不住一巴掌摑在她柔軟的臉，將她的臉映出鮮紅的手印。這一掌，她的淚水涌了出來，疼痛淹沒了她的委屈。
這是她第一次被父親打。
“你都懷了他的賤種，你還說沒有發生過！如果不是他的，你說還有可能是誰的？！”父親破口大罵，面目漲紅、青筋狂跳。
尹若愣住，不敢想象這段時日微微隆起的小腹，不是進食引起，而是他們的孩子……
“說！你與他可有云雨之情？”
她沉默了。
“果然！果然！果然是他的賤種！”父親怒不可遏，在屋內快步走。他猛地停下，對著她怒目圓瞪，“打掉那個賤種！”
“不！我不要！”她哭著從被褥里爬了出來，跪在地上。
“我叫你打掉！”園主又怒，不容置疑。
“不要！不要！”她跪著抓父親的腳踝，怎么都不肯放開。
“管事，讓徐郎中回來！”他朝屋外喊。
不久后，徐郎中從細小的門縫里鉆了進來。
“徐老，你可讓他流了這個賤種？”
尹若搖著頭哭喊不要，卻沒一個人理會他。
徐郎中微嘆：“若小姐的身子太弱了，而且發現太晚，腹中胎兒已成型，若貿然流掉，會要了小姐的命。”
“沒有辦法嗎？事后，報酬好說?！?/p>
徐郎中皺眉：“別無他法。若胎兒尚小，尤可先補，后流；可如今再補，胎兒只會更大，怎么都流不干凈了，反而會害了她?！?/p>
父親緘默了，許久后無奈說到：“知道了。”他允郎中離開。
他安靜地坐在屋內，不去攙扶地上的尹若，只是低聲閑言碎語地說些什么。他時爾自嘲、時爾憤恨、時爾嘆息、最終，他什么也沒說，轉身離開。
屋外的聲音若隱若現：“今日之事，誰也不準提起。派一個信得過的丫鬟給阿若照顧起居。從今日起，她不準離開這間屋子。”
“從那天過后，我再也沒離開過那里。”她低聲。
舍內，光將一切都照得干凈。太日從她的背后升起，似掛在她背后的光環，將她的輪廓在薄霧里照得清晰無比。
清風不自主地瞇眼，不敢看她。
“當我得知我有了身孕的消息后，我既害怕，又欣喜?！彼谧狼埃穱L茶水。
“害怕什么？”
她猶豫片刻，答：“害怕父親讓我打掉孩子、害怕他逼我嫁給阿卜……”
“那你又欣喜什么呢？”
她輕笑：“欣喜，那是我們的孩子；欣喜，他就快要回來，因為，一年之約就快到了?！?/p>
“你就那樣相信他會回來？”
“對，相信。從未懷疑。”他頷首，神色憂傷。
“但他一年之內并沒有回來，對嗎？”
“對，他沒做到?！毖灾褂诖?，淚又從她的眼眶里奪目而出，“我是那般信任他，可我怎么都等不起了……在快要臨產的日子，父親給了我兩個選擇：死或者嫁給阿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