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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陳學軍續(xù)紅樓夢

第八十一回香菱病篤夢憶前塵金桂孽滿牽連舊案

且說秋陰漸重,一番風波后寶釵又回蘅蕪苑小住。那日寶釵獨坐繡閣,見香菱捧著個掐絲琺瑯手爐,歪在湘妃榻上,兩靨胭脂色褪作殘荷瓣,腰肢竟比廊下新折的柳條兒還瘦三分。寶釵心下暗忖:“這癥候原是積年的沉疴,自胎里帶來的孽債,縱是太虛境的甘露也難澆透。”忽憶起那年芒種餞花神,香菱在沁芳閘邊拾得并蒂菱花,偏生叫金釧兒失手打落水中,當時便有婆子咂嘴道:“菱花入水,只怕不祥。”

正思量間,窗外瀟湘竹簌簌作響,驚得案頭白玉雙耳瓶里插著的木樨花顫顫巍巍。寶釵遂命鶯兒取來螺鈿填金拜匣,親研了墨,提筆寫了“蘅芷清芬”四字名帖,囑咐小廝道:“西府對過巷子里那位張先生,便是當年能斷生死的儒醫(yī),就說薛家二姑娘相請。”

卻說張友士踩著滿階梧桐落葉而來,藥童捧著紫檀嵌百寶的藥箱緊隨其后。甫入廂房,便覺一股沉水幽香自茜紗窗下鏨銀熏籠中裊裊吐出。香菱半倚青緞引枕,腕上絞絲銀鐲空落落懸著,竟似刑枷鎖著玉雕的人兒一般。張?zhí)t(yī)方凝神診脈,忽聞檐角鐵馬“當啷”一聲驟響,驚得架上綠毛鸚哥撲棱棱亂飛,撞翻青玉荷葉盤,盤中佛手滾落,正砸在鎏金狻猊香爐頂心。

“奇哉!”張友士三指按在香菱寸關(guān)尺處,但覺左寸脈沉澀滯重,如枯藤纏石;右關(guān)脈浮滑虛浮,似弱柳扶風,恍惚間竟與那年寧府診秦氏之脈象重疊。抬眼望去,帳幔上繡著的纏枝芙蓉暗紋,恰似可卿房中那幅《海棠春睡圖》的底樣。正自驚疑,香菱袖口微滑,露出一痕玉臂,腕間一點朱砂痣,艷如胭脂淚凝就。

“姑娘這脈息……”張友士捻著胡須,長嘆一聲,緩道,“左寸沉澀,恰似鈍刀刮竹;右關(guān)浮滑,又如雨打浮萍,此乃七情郁結(jié)、五內(nèi)煎迫所致。”言罷提筆開方,羊毫卻忽地一頓,墨汁滴落薛濤箋上,暈染開如點點淚痕。“若要根治,除非得遇故人,重續(xù)前緣,否則……”話猶未了,眼角余光瞥見那點朱砂痣,心頭猛地一突,恍惚間憶起寧府秦氏房中懸著的那幅《海棠春睡圖》,畫中楊妃醉臥,玉腕之上,一點胭脂痣赫然在目。

卻說張?zhí)t(yī)正凝神切脈,忽覺指下那粒朱砂痣竟似紅炭般炙人。定睛看時,案頭那幅《海棠春睡圖》竟溢出縷縷異香,恍惚間畫中美人化作元宵燈市上簪花仕女,華燈如晝處,一位束紫金冠的公子,手執(zhí)湘妃竹筆,蘸了朱砂,正往襁褓嬰兒腕上輕點。張?zhí)t(yī)耳畔似聞笙簫細樂,待要細辨,卻聽得“咔嚓”一聲,如雷劈古槐,滿室登時漫起焦苦煙氣——原是廊下小童失手打翻藥吊子,那熬著的血燕窩正咕嘟咕嘟冒著金泡。

太醫(yī)拭汗道:“此癥須得寅時三刻無根水為引,用青花纏枝蓮紋罐文火慢煨,方得藥性。”言畢告辭,行至穿山游廊,忽見東南角梨樹上三只寒鴉“呱呱”振翅,抖落殘花如雪片,正巧跌入他捧著的醫(yī)箱。那鴉兒偏又繞梁三匝,叫聲凄厲似嬰啼,驚得太醫(yī)腳下一個踉蹌,踩碎塊凍石棋子,碎玉聲中慌忙遁去。

卻說次日晨霧未散,寶釵親督丫鬟拾掇西廂。月洞窗前新懸的《寒塘鶴影圖》,乃是南邊姑蘇畫師以螺子黛摻著珍珠粉細細繪就,那孤鶴足尖點破的水月里,波紋瀲滟處,竟隱約透出半張婦人淚臉——細看卻原是墨色皴染的漣漪。青玉案上水晶瓶插著新折丹桂,甜香里浮沉著舊年松花箋的檀味,那箋上“蘅芷清芬”的泥金印已褪作秋棠色。

香菱斜倚填漆戧金枕,指尖正撫到詩箋上“飄零”二字,忽見茜紗窗外飄進片焦邊梧桐葉,葉脈紋路縱橫交錯,竟似姑蘇閶門街巷圖。那葉兒不偏不倚覆在“飄”字上,驚得她腕間銀鐲撞上哥窯青瓷筆洗,叮當脆響里,驀然憶起昨夜殘夢:大荒山那癩頭和尚將菱花鏡投入沸泉時,鏡面翻騰間,分明映著個斗大的“甄”字。

恰值寶釵攜來青布包著的《漱玉詞》,翻開“尋尋覓覓”那頁,指著易安小像道:“你瞧這李易安,‘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字字皆是血淚文章。”香菱顫手拈起羊毫,忽見端石硯中墨影晃動,竟化作那年元宵被拐時的駭人場景——黑甜香霧彌漫,猩猩氈斗篷下伸來的手,腕間一串烏沉沉的佛珠,緊緊纏著個金螭瓔珞圈。

一滴清淚砸在澄心堂紙上,洇開的墨痕漸成“飄”字骨架。香菱銀牙暗咬,就著淚痕續(xù)成四句:

“身世浮沉雨打萍,

心隨斷梗任飄零。

蘅蕪苑里春雖好,

菱花空對雪澌澌。”

寶釵觀之,心頭一緊:這“菱花空對雪澌澌”七字,竟與太虛幻境薄命司冊頁上香菱的判詞絲絲入扣!面上卻只含笑道:“昨兒太醫(yī)開的方子里,冰糖煨官燕倒是味好藥,專能潤你這‘雪澌澌’的。”說得香菱破涕為笑,腕間那點朱砂痣在日影下,越發(fā)艷得如同泣血一般。

話說蘅蕪君寶釵素知香菱癡迷詩書,每逢月華初上,便攜她繞過滴翠亭,踏著青苔斑駁的石徑往藕香榭去。那藕香榭四面環(huán)水,竹簾半卷處正對著蓼溆蘆蕩,夜風過時,菱荇清氣與墨香交融。寶釵取出一冊裹著綠萼梅紋錦袱的《王右丞集》,輕撫書脊道:“顰兒昔年在此批注,如今倒與你這菱洲舊主有緣。”香菱顫著手揭開,見泛黃紙頁間落著黛玉煙墨行草,恰在“大漠孤煙直”句旁,一行朱砂小楷斜批如寒梅吐蕊:“孤煙似菱莖,直者易折”。正驚疑間,只覺鼻端飄來陳舊菱角香,原是書中夾著片風干的紫菱,葉脈間水痕宛然。

自此香菱常于竹影婆娑的窗下捧讀,每見朱批輒覺心神搖曳。這日讀至“明月松間照”處,忽聞遠處傳來軋軋櫓聲,恍惚見那年姑蘇河汊里,采菱船頭娘親的藕荷色裙裾拂過菱桶,鬢邊木樨花隨笑靨輕顫,正待伸手,卻被檐角鐵馬叮咚驚醒,方知是秋風搖動九曲游廊的絳紗燈。

且說那夏金桂自嫁入薛府,見香菱雖系買來的丫頭,倒生得水蔥兒似的,更兼識文斷字,素日里竟比正經(jīng)小姐還得臉三分。現(xiàn)雖被寶釵留在身邊,不沾薛蟠,仍如眼中釘肉中刺。這日晨起,金桂對鏡理云鬢,忽見填漆螺鈿妝奩第二層少了支碧玉銜珠金鳳簪——那原是出閣時從夏家?guī)淼男膼壑铮⑽茬Y著“獨占三秋”四字篆文。

窗外老桂樹沙沙作響,抖落碎金似的花瓣,正巧跌進半開的胭脂盒里。金桂猛拍妝臺,震得翡翠耳珰在鎏金狻猊香爐上叮當作響:“必是那起子眼皮子淺的下作蹄子作耗!”菱花鏡中映出她扭曲的倒影,額間花鈿竟似被妒火灼得發(fā)暗。登時怒從心頭起,命小丫頭:“速喚秋菱那賤婢來見!”

正值霜降節(jié)氣,庭院里幾株丹桂早謝盡了金蕊,獨剩些焦褐的殘萼粘在枝頭,如美人面上生瘡。香菱方將寶釵前日采的雪浪菊瓣收了,用青花纏枝瓷甕貯著,忽聽得西墻角門“吱呀”一聲響。抬頭看時,只見寶蟾倚著太湖石,水紅撒花褲腿下露出猩猩氈鞋尖兒,手里絞著條松花色汗巾子,斜睨道:“秋姑娘如今貴腳踏賤地,我們奶奶在房里候了半日,倒比請?zhí)t(yī)還難些!”

香菱心下突突亂跳,知是金桂又要尋釁,只得將竹篩交與小丫頭臻兒。此時秋風正緊,卷起滿地銀杏葉,恰有片枯黃蝶兒似的撲在她藕荷色比甲上,倒似沾了塊陳年淚漬。寶蟾見狀,鼻子里哼出冷笑:“這起子窮酸樣兒,也配使喚臻兒這樣的伶俐人?”

繞過游廊,見東廂房前兩盞褪色絳紗燈在風里打轉(zhuǎn),窗屜上糊的霞影紗破了個窟窿,露出里面慘綠窗幔。香菱才要掀簾,猛聽得里頭“嘩啦啦”一串脆響,原是金桂將個翡翠九連環(huán)摜在地上,玉環(huán)相擊聲如骨裂。定睛看時,只見貴妃榻旁散著五六個掐絲琺瑯粉盒,猩紅的胭脂膏子潑灑滿地,倒似揉碎了幾十朵泣血的朱砂牡丹。

“下作小娼婦!打量我薛家是那起破落戶,由得奴才爬到頭上來作耗?”金桂鬢邊金鳳翅顫巍巍亂晃,耳上赤金燈籠墜子劃出幾道寒光,“前兒丟的纏臂金還沒找著,如今連我嫁妝里的嵌寶簪子也敢偷!”說著抓起案上纏枝蓮紋銅鏡,鏡中映出她扭曲的眉眼,倒比那鎮(zhèn)墓獸還猙獰幾分。

香菱雙膝一軟跪在碎瓷堆里,素白綾裙洇出點點血痕,恰似雪地里綻了紅梅:“奶奶圣明,奴婢這些時日只在蘅蕪苑養(yǎng)病,連這院子東南角門朝哪開都未曾……”話音未落,金桂早抓起瑪瑙盞擲來。那滾燙的楓露茶湯潑在香菱月白中衣上,霎時燙出片片桃花瘢,疼得她淚珠兒在眼里亂轉(zhuǎn)。

“好個清純淑女!”金桂扯下鬢邊赤金點翠步搖,尖利尾簪直抵香菱喉頭,涼意刺骨,“打量我不知道呢?那日你在東南角門跟臻兒鬼鬼祟祟的……”忽又收聲,轉(zhuǎn)手抄起雞毛撣子劈頭蓋臉打去。香菱發(fā)髻散亂,一支點翠素銀簪子“當啷”落地,正滾到鎏金熏籠底下,籠中百合香灰簌簌落在簪頭,倒似覆了層新雪,凄冷徹骨。

且說薛蟠這日在外頭賭坊輸了百十兩銀子,正憋著滿肚子腌臜氣。方跨過垂花門,便聽得正房內(nèi)金桂尖聲厲罵,恰似刀刮琉璃盞,直刺得人耳根生疼。但見他身著石青箭袖袍,腰系褪色青金蟒紋帶,一腳踹開雕花門,聲如破鑼般喝道:“閻羅殿前耍橫的夜叉婆!整日價聒噪,可還讓人喘口氣!”

話音未落,抄起案頭霽紅釉膽瓶就往地上摜。那原是前朝官窯的珍物,落地時迸作千百片碎玉,飛濺如星,驚得檐下金絲雀撲棱棱撞向鳥籠金絲。滿屋丫鬟婆子早嚇得篩糠似的,連那西洋自鳴鐘的滴答聲都似凝住了,金擺戛然停駐。

金桂絞著杏子紅汗巾倒退半步,腕上金鐲子叮當亂撞:“好個醉金剛!倒會拿祖宗家業(yè)撒潑!”說著將云鬢一甩,丹鳳眼斜睨香菱,“莫不是被那起子狐媚子灌了迷魂湯,連嫡妻的臉面都踩進泥里了?”話音裹著玫瑰香露的甜膩氣,偏生字字如淬毒的針。

薛蟠脖間青筋暴起如蚯蚓盤結(jié),蒲扇大手拍得紫檀桌案嗡嗡作響:“潑婦休要渾吣!前日你克扣月錢逼走柳嫂子,昨日拿滾茶潑臻兒,今日又要作踐香菱,真當薛家是孫猴子鬧的天宮不成?”說著竟將腰間一枚羊脂玉佩扯下擲地,那溫潤白玉應(yīng)聲裂作兩半,恰似當日定親盟誓裂帛。

金桂見那玉正是定親信物,心下酸苦如浸黃連,面上卻淬冰冷笑:“我夏家陪嫁的楠木箱子還鎖在后院,倒不似某些人,把祖?zhèn)鞯挠穸籍斄速€桌上的骰子!”語罷忽作西子捧心狀,倚著織金引枕哭道:“我的命好苦哇!親夫竟為個……”后頭“通房丫頭”四字尚未出口,化作一陣嗚咽。

二人劍拔弩張,唇槍舌劍。旁人都噤若寒蟬,面面相覷,眼中驚恐如見雷霆。香菱嚇得縮在熏籠暗影里,渾身栗栗如風中枯葉。

金桂見薛蟠毫無回寰之意,眼中妒火更熾。她狠狠剜了薛蟠一眼,轉(zhuǎn)身疾步走進內(nèi)室,“砰”地一聲將門摔得山響,那巨響在死寂的屋里回蕩,震得梁上積塵簌簌而落,人心頭俱是一顫。

卻說金桂那日鬧了個沒臉,面上雖不顯,暗地里卻把銀牙咬碎。這日暮色將沉,她獨坐茜紗窗下,望著案頭鏨銀燭臺上跳動的火苗,從袖中抖出一方薛濤箋。原是前日買通灑掃婆子,從香菱妝奩夾層里翻出的舊詩,但見簪花小楷寫著:

“殘蕊逐波恨未休,

寒塘鶴影葬花愁。

芳心早共春歸去,

空惹蘅蕪月滿樓。“

金桂撫著箋上幾點洇開的舊淚痕,丹蔻指甲深深掐進紅木桌沿:“好個'蘅蕪月滿樓'!這是要把相思托付到寶姑娘的屋檐下呢!”說著將箋子往跳動的燭焰上一湊,火舌霎時卷去“蘅蕪”二字,映得她眉眼陰鷙如羅剎女降世。

正房那頭,薛蟠正把犀角杯往地上一摜,琥珀酒液濺污了孔雀藍織金毯。忽見寶釵扶著鶯兒款款進來,忙扯著嗓子嚷道:“妹妹來得正好!這日子真真過不得了!”話音未落,腳下踉蹌踢翻酸枝木繡墩,驚得架上綠毛鸚哥“嘎”一聲撲棱開翅膀。

寶釵卻不急不躁,揀了張青緞靠背椅坐下,腕間蝦須鐲紋絲不動:“哥哥且消停些,這滿地碎玉若扎著人,少不得又要驚動太醫(yī)。”說著示意同喜收拾殘局,“嫂嫂縱有不是,終究是詩禮大家出來的,何不效那孟光舉案,成就一段梁鴻佳話?”

薛蟠聞言愈發(fā)焦躁,扯開寶藍緙絲襟口嚷道:“她若有三從四德,我倒愿作梁鴻!妹妹不知,昨兒她竟往我參湯里……”話到此處忽覺失言,生生將“春藥”二字咽下喉頭,憋得紫漲面皮如醬爆豬肝。

此時香菱正跪在廊下擦拭朱漆欄桿,忽聞得穿堂風送來斷斷續(xù)續(xù)的私語,手中素帕不覺浸透冷汗。遠處芭蕉闊葉沙沙作響,驚起三五寒鴉掠過琉璃瓦頂,其影如讖,其聲似哭。

卻說次日寅卯之交,晨光熹微,寒露未晞。金桂早已梳起金絲八寶攢珠髻,耳垂翡翠滴珠墜,裹著猩猩紅妝花緞斗篷,領(lǐng)著幾個蟹青比甲的粗使婆子直撲西廂。那廂香菱正對著一口樟木箱子整理舊衣,忽聞廊下金蓮鞋聲碎如急雨,驚得腕間銀鐲“當啷”撞在箱角。

但見金桂劈手掀了湘簾,鬢邊朝陽五鳳釵亂晃:“好個會裝癡賣乖的賊囚根子!”說著將半焦的薛濤箋擲在地上,恰似玉蝶墜泥潭,“這'蘅蕪月滿樓'寫得好風騷!打量著攀上高枝兒,讓寶姑娘替你出頭?”話音未落,竟從袖中掏出火折子,“噗”地吹燃,將那殘箋湊近燭焰,頃刻化作飛灰。

香菱見狀撲通跪地,膝下青磚冷透骨髓:“奶奶容稟,這原是……”話未說完,金桂早掐住她下巴,丹蔻指甲直嵌進皮肉:“好個詠絮才!倒會借東風傳情遞意!”轉(zhuǎn)頭喝令婆子:“把這狐媚子綁去書房,讓爺瞧瞧他的紅顏知己!”

忽見香菱面色慘白如生宣,枯手如鷹爪扣住箱角,口中喃喃“天地可鑒”,身子卻似斷線紙鳶般軟倒。滿地舊衣沾了炭屑灰燼,恰似零落花瓣碾入塵泥。廊外芭蕉葉上寒露簌簌而落,驚得檐角鐵馬叮咚亂響,如泣如訴。金桂冷笑著用金蓮尖挑開擋路的月白綾襖兒:“倒會學那捧心的西施!”猩紅斗篷一旋,帶起一陣陰風。

卻說薛蟠前夜在錦香院吃花酒,被云兒灌得酩酊大醉。此刻猶歪在貴妃榻上,忽聽得外間金桂叱罵聲破窗而入:“把這作耗的蹄子捆來!”驚得他一個激靈坐起,只見金桂斜綰青絲,手持一紙薛濤箋,后頭婆子們半拖半架著香菱,那香菱早軟作一灘春泥,弱不勝衣。“這是唱的哪出《鬧天宮》?”薛蟠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起身。

金桂劈手將詩箋擲在他臉上,哭道:“你的心尖子竟會寫‘芳心早共春歸去,空惹蘅蕪月滿樓’!打量著攀上高枝兒,往寶姑娘的蘅蕪苑里鉆呢!”薛蟠拾起箋子,原是香菱謄錄的舊句,墨痕猶帶舊年桂花冷香。

“不過是幾張字紙……”話音未落,金桂早扯散云鬢,捶著楠木桌哭天搶地:“我這就回娘家去!留你們主仆唱《西廂記》罷!”正鬧得沸反盈天,忽見賈璉掀簾進來,見此情景,拊掌笑道:“好個熱鬧的《鳳求鸞》!倒比戲臺上還精彩三分!”

薛蟠臊得滿臉紫漲,支吾道:“璉二哥來得正好……”賈璉一雙桃花眼掃過瑟瑟發(fā)抖的香菱,故意道:“要我說,這些詩文原該送去瀟湘館,請林妹妹品評鑒賞才是正經(jīng)。”又轉(zhuǎn)向金桂,假意作揖:“弟妹消消氣,趕明兒我送兩匹上用的軟煙羅給弟妹裁新衣賠罪。”

金桂待要發(fā)作,忽見香菱掩口一陣劇咳,指縫間漏出點點猩紅,恰似雪地落梅,刺目驚心。賈璉忙道:“還不快扶姑娘回房歇著?”轉(zhuǎn)頭暗踢薛蟠小腿。那呆子會意,慌忙摸出荷包塞給金桂:“好奶奶,前兒你看中的那支累絲金鳳……”又連連作揖,上前攙扶金桂時,口中不住賠笑道:“我的活祖宗,千錯萬錯都是我的不是。這大暑天里,仔細氣傷了肝脾。”說著親自捧過掐絲琺瑯茶盞奉上,那碧綠茶湯上還浮著幾瓣新摘的茉莉,幽香暗渡。

金桂見眾人目光皆在香菱身上,心中妒火更熾,偏生發(fā)作不得,只將手中杏子紅汗巾子絞得咯咯作響,幾乎撕裂。忽見菱花鏡里映著香菱單薄如紙的身影,她自牙縫里迸出一句:“倒要看看你這狐媚子能得意到幾時!”說罷扶著婆子們的手,踩著滿地碎瓷片,挺直腰背徑自去了。那石榴裙擺掃過門檻,倒似潑了一地的胭脂血,濃艷刺眼。

香菱倚在冰涼青磚地上,淚珠兒似斷了線的珊瑚串,簌簌打濕了月白綾衫前襟。薛蟠見她鬢發(fā)散亂如蓬草,腮邊猶帶五道鮮紅指痕,欲要攙扶又恐再生事端,只得跺腳長嘆:“作孽啊!”這聲嘆息穿過雕花窗欞,驚得檐下畫眉撲棱棱振翅,撞碎一片秋光。

正說之間,窗外驟起秋風,將地上詩箋卷起,直撲向案頭端硯。寶蟾恰捧茶進來,一腳踩在箋上“自從兩地生孤木”處,竟印出個胭脂鞋印,如烙鐵般刺目。香菱抬頭望見,身子猛地一顫,咳出的血珠正濺染紅“孤木”二字,墨赤交融,驚心動魄。忽聽得廊下鸚哥學舌怪叫:“蘅蕪月!蘅蕪月!”寶蟾抓起果盤里一個凍梨砸去,那扁毛畜生“嘎”一聲撲棱棱飛向梨香院方向。賈璉見狀,扯著薛蟠耳語:“還不快隨我往府里避避風頭?等著看《拷紅》不成?”

且說寶釵正在料理針線,忽聞外間喧嘩,手中繡繃“當啷”墜地。及至趕到香菱房中,但見那玉人兒已如霜打殘荷,委頓不堪,枕畔詩稿零落,墨跡未干處赫然寫著“菱花空對雪澌澌”,心下頓如浸冰水。忙命麝月取來老參切片含著,一迭聲催人速請張?zhí)t(yī)。

卻說張友士診罷脈息,見香菱袖中飄落一箋,拾起看時,竟是那“自從兩地生孤木”的舊稿,箋角猶帶胭脂鞋印。張?zhí)t(yī)暗嘆一聲,向?qū)氣O深揖道:“姑娘恕老朽直言,這癥候根子原在‘兩地’二字上。夜夜血淚浸透鮫綃帕,朝朝心事磨碎玲瓏心,如今膏肓之間早結(jié)成苦杏仁般的硬核,縱有瑤池玉液,也難化開了。”

寶釵手中官窯蓋碗應(yīng)聲而碎,碧綠茶湯潑濕月華裙,洇出深色海棠,如泣如訴。忽記起那年蘆雪庵聯(lián)詩,香菱為推敲“精華欲掩料應(yīng)難”,生生將支窗的湘妃竹竿咬出深深齒痕。如今竹上痕猶在,人卻將作寒塘鶴影,不禁悲從中來,哽不能言。叫鶯兒拿了一錠銀元塞與太醫(yī),那哽咽道:“先生……好歹施……”話音未落,鶯兒趕忙將寶釵攙入椅中,又急急送走張?zhí)t(yī)。

暮色漸染茜紗窗,斜暉正照著枕邊那卷《斷腸集》。寶釵強打精神吩咐煎參湯,卻見香菱忽睜雙眸,眸光清亮如星,指著梁間舊燕巢輕笑道:“姐姐瞧,那年咱們糊的軟翅子大鳳凰……”話音甫落,窗外一樹西府海棠無風自顫,胭脂瓣兒簌簌落滿青玉硯,紅淚斑斑。

香菱氣息漸如游絲,卻攥緊寶釵衣袖道:“我這一世,原是飄蓬逐水……幸得姑娘教我識得‘大漠孤煙直’……”語至此,忽見枕下露出半幅褪色風箏紙,上繪并蒂蓮紋早被經(jīng)年淚痕洇得模糊。寶釵忍淚撫其背,指尖觸到嶙峋瘦骨硌手,恍若撫著一卷被風霜揉皺的詩箋。

五更鼓響,香菱忽索筆墨。臻兒含淚研墨,見其枯手如寒枝握筆,在薛濤箋上顫巍巍寫下:

“飄零身世逐萍蹤,

心字成灰燼未紅。

若得清風憐薄命,

休吹殘萼到璇宮。”

擲筆長吁,帕上咳出的血珠正落在“璇”字中央,恰似一滴紅淚凝珠。窗外驟起穿林風,將詩箋卷向月洞窗,飄飄蕩蕩,竟與那年斷線的并蒂蓮風箏一般無二,沒入沉沉夜色。

此時香菱斜倚繡枕,秋波猶自凝睇墻角一只斑駁褪漆的舊衣箱。忽見茜紗窗外透進一縷殘陽,恰映在箱面牡丹銅鎖上,那牡丹經(jīng)年黯淡,此刻倒映得如同那年沁芳亭畔被驟雨打濕的石榴花,紅得凄艷。臻兒正拿絹子拭淚,忽聽得枕畔聲若游絲:“好妹妹……煩將那只紅綃裙取來……”

這茜紗裙原是寶釵箱底舊物。那年薛姨媽見香菱端茶奉藥殷勤,特命鶯兒將寶琴自金陵帶來的云錦改作。偏巧那日黛玉攜雪雁來借《樂府雜稿》,見香菱對著一匹石榴紅軟煙羅發(fā)怔,便倚著青竹簾笑道:“這顏色倒合菱花性子,熱熱鬧鬧開在水中央,偏又怕人瞧見似的,羞答答。”說著隨手蘸了胭脂膏子,在裙角信筆勾出半枝并蒂蓮。紫鵑忙遞過金線笸籮,鶯兒就著日影穿針引線,倒成就蘅蕪苑一段繡話。

臻兒含悲啟鎖,但見疊得方正的裙裾上,猶沾著幾星陳年芍藥粉——原是那年端陽斗草,湘云醉臥芍藥裀時,衣上花屑濺落所留。香菱枯指緩緩撫過那蹙金繡紋,嘴角忽綻開一絲恍惚笑意:“琴姑娘生辰那日……我穿著這裙給顰兒描花樣子……寶二爺擎著玻璃繡球燈照影,直說‘菱角兒開了芙蓉面,倒要羞煞滿池紅蕖’……”話音未落,一陣急咳震得帕上胭脂瘢點點暈開。

恰值襲人捧了參湯過來看望香菱,見這光景,哽咽不住。香菱強掙著將石榴裙推向襲人:“好姐姐……收著罷……好歹姐妹一場”喉間哽咽再難成言。

襲人忍淚接過,只覺裙上并蒂蓮心處一片冰涼濡濕,原是香菱淚珠浸透。正待勸時,卻見她眸中清光驟亮,纖指遙指東南窗外水影:“快瞧……蘅蕪苑的燈……又亮了……”余音散入沉沉暮色,垂落的手正搭在漆箱內(nèi)《斷腸集》上,詩頁間那抹枯黃早已化齏粉,隨風而逝。

忽一陣穿堂風過,將那石榴紅裙霍然吹展,裙裾飛揚,恍如那年芒種餞花會,她在瀟湘館竹籬前撲蝶的靈動模樣。襲人猛然想起,昔年香菱苦志學詩、廢寢忘食時,黛玉曾以團扇掩口,半是憐惜半是嘆道:“菱姑娘這般癡心,詩魂怕是要比那水中花魂還重三分。”如今方知竟是一語成讖。再看手中紅裙,那鮮亮的石榴色竟似被暮靄吸盡,漸漸褪作慘淡素絹,唯裙角黛玉勾畫、鶯兒繡就的那半枝并蒂蓮上,淚痕猶新,映著窗外漸瀝而起的秋雨,點點滴滴,盡作離人血淚。襲人顫抖著拿住石榴裙忍淚別了香菱。

且說那日榮國府別廈外驟雨初歇,芭蕉葉上殘珠猶自滾個不住。香菱斜倚在茜紗窗下,蠟黃面頰映著青玉案頭一盞殘燈,恍如秋海棠浸在寒露里,伶仃欲墜。寶釵正待取參湯來喂,忽見她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攥住繡褥上金線牡丹,指節(jié)泛白,顫聲道:“好姐姐……且容我把這樁剜心刺骨的事訴盡——那年上元夜,我不過三歲光景,大叔抱著我看燈……他走開片刻……便有個穿蟒袍的,塞給我一支糖葫蘆……”

一語未了,早有兩行清淚順著香菱腮邊滑落,正滴在枕畔那頁《詠月詩》殘稿上。奇的是,那墨跡遇淚竟化作縷縷青煙,盤旋如游魂不散。窗外宿燕忽地驚飛,“砰”地撞落菱花鏡,只聽“喀嚓”脆響,鏡中映出的半輪殘月登時碎作數(shù)片寒光。

香菱氣息愈急,胸脯起伏如風箱,腕間那點朱砂痣竟沁出血珠,艷如胭脂淚凝:“金桂房中……那幅夏太爺畫像……”她竭力掙起身,十指深深掐入寶釵藕荷色衫袖,“額角三寸長的蛇樣疤……與當年拐子左頰刀痕……分毫不差!更奇的是……畫中人身著玄色蟒袍……腰間懸的……正是那年拐子從我頸間扯去的……嵌寶金鎖!”字字泣血,句句含恨。

她緊攥寶釵的手,氣若游絲,恨意卻如寒冰透骨:“寶姐姐……那日我不經(jīng)意瞧見……夏家太爺尊容……竟與當年拐我的惡人……一個模子!聽寶蟾醉話……夏家昔年……專干那傷天害理的人口買賣……后來洗白……才做的皇商……我……我這條飄零命……竟斷送在他家手里不成?”話音未落,梁間宿燕再度驚惶亂飛,帶落的風聲竟似鬼哭。

卻說黛玉在瀟湘館正倚著茜紗窗,手中一卷《漱玉詞》翻到“尋尋覓覓”處,心尖兒早浸在凄清詞意里。那方素白綾帕不覺已被纖指絞作麻花,絞得指尖都失了血色。忽見紫鵑掀簾子進來,眼圈兒紅得似揉了胭脂,聲音壓得低低,帶著顫:“姑娘……香菱姑娘……怕是不中用了。”

黛玉聞言,如聞焦雷炸在耳畔,渾身猛地一顫,連披著的月白綾襖滑落在地,露出里頭單薄的杏子紅小襖,也渾然不覺。只覺眼前一黑,金星亂迸,慌忙扶住紫鵑的臂膀,那手心冰涼如握寒玉。主仆二人也顧不得許多,穿花度柳,步履踉蹌,直往那偏僻廂房奔去。竹影篩下的斑駁日影,此刻落在身上,竟似冰冷的碎銀子。

及至廂房,但見青紗帳低垂,藥氣混著隱隱的血腥味,絲絲縷縷鉆入鼻中,悶得人透不過氣。帳內(nèi)人影薄如秋后殘紙,伶仃欲碎。黛玉三步并作兩步撲到床前,掀開帳幔,但見香菱兩頰深深凹陷,恍若雪洞般枯寂蒼白,唯有一雙眸子,竟還似當年蘆雪庵初學詩時那般,閃著星子般微弱卻異常清亮執(zhí)著的光,定定地望著帳頂,似在尋覓什么。

黛玉的淚珠兒早似斷了線的珊瑚串,撲簌簌滾落,打在杏子紅綾被面上,洇開一朵朵深色的花:“好妹妹!當日你為‘大漠孤煙直’那個‘直’字,推敲整宿,生生將支窗的湘妃竹咬出牙印……何等靈慧通透的心竅!如今……如今怎就……”話未說完,早被喉間翻涌的哽咽截斷,只剩細碎的嗚咽。

香菱似被這呼喚驚醒,勉力側(cè)轉(zhuǎn)枯頸,眸光尋到黛玉臉上,枯唇翕動,氣若游絲:“林姑娘……那日……蘆雪庵聯(lián)句……‘冷月葬花魂’……竟……竟成我的讖語了……”說著,那枯枝般的手指在錦被上虛虛劃動,指尖顫抖,似要用力再寫出一個“月”字,仿佛要將那清冷的月光也一同帶走。未及成形,卻被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狠狠打斷,身子蜷縮如蝦,素帕掩口,再展開時,赫然綻開數(shù)點猩紅梅瓣,點點如淚,又如心頭泣血。

紫鵑看得心驚,忙上前攙住搖搖欲墜的黛玉,柔聲勸道:“姑娘千萬仔細!這屋里藥氣濁重,血腥沖撞,恐侵了姑娘貴體。”抬眼望窗外,暮色四合,沉沉如鉛,藥爐上銀吊子兀自咕嘟作響,嗚咽如泣。階前那株西府海棠無風自顫,胭脂瓣兒簌簌飄零,委地成塵,紅得凄絕。黛玉渾若未聞,只死死緊握著香菱那只枯枝般冰冷的手,仿佛要將自己的生氣渡過去。忽覺掌心那點微溫驟然消失,徹骨的冰涼直透心底……再看香菱,雙眸雖仍睜著,那點清亮的光,已如風中殘燭,倏忽黯淡下去。

紫鵑見黛玉面如金紙,唇無血色,知她悲痛已極,恐傷根本,苦口婆心,終是半扶半勸,連哄帶拽,將黛玉帶離了這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傷心地。臨出門,黛玉回首一望,帳幔低垂,暮色昏沉,只余藥吊子那單調(diào)凄涼的嗚咽,和階前滿地碾碎的紅塵。

卻說香菱氣息奄奄,神衰體倦,恍若游絲將斷,殘燭欲燼。三魂渺渺離了軀殼,七魄悠悠蕩入虛空,但覺身輕似絮,隨風而轉(zhuǎn),不覺來至一處煙霞繚繞之所在。四望白霧茫茫,不辨東西南北,唯聞環(huán)佩叮當,自云深不知處隱隱傳來,清冷如冰玉相擊。

正自彷徨,忽聞后山飄來一縷歌聲,如泣如訴,似悲似嘆:

“春夢隨云散,

飛花逐水流。

寄言眾兒女,

何必覓閑愁。”

這聲氣好生耳熟,倒似沁芳閘邊聽過的仙籟。香菱方欲凝神細辨,早見一仙姝踏五色祥云而至,但見:

云鬢堆鴉,霧綃籠月,分明絳珠仙草之態(tài);

星眸含露,霞袂生風,豈非洛水神妃之姿?

手執(zhí)拂塵似昆侖雪,

腰懸玉磬若廣寒冰。

姑射神人離塵境,

非是凡間脂粉妝。

香菱慌忙整襟欲拜,未及開口,那仙姑早啟朱唇,聲如清泉漱玉:“癡兒竟尋到此間!吾乃警幻是也,司掌離恨天外天,總領(lǐng)風月情中債。今奉絳珠仙子之托,特來引爾往太虛幻境,了卻一段累世因果。”言畢輕揮云袖,霎時霧散云開,現(xiàn)出巍峨牌坊一座,白玉為基,琉璃作瓦,上書“孽海情天”四個古篆,兩旁對聯(lián)云: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

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

香菱癡癡隨行,不覺來至“薄命司”前。但見珠簾半卷,玉牒紛陳,滿架卷冊皆蒙塵灰,蛛絲暗結(jié)。警幻嘆道:“此中皆系金陵十二釵正副冊之命簿,爾本司中人物,然俗眼未開,恐難承受天機。”香菱垂淚道:“但求仙姑垂憐,指點迷津,死亦瞑目。”警幻無奈,指那“副冊”道:“爾之劫數(shù),盡在此中。”

香菱戰(zhàn)戰(zhàn)取來,見冊頁上畫著一池枯荷敗藕,蓮蓬低垂,旁題四句偈語:

根并荷花一莖香,

平生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

致使芳魂返故鄉(xiāng)。

正自怔忡,忽聞悲聲裂帛般破空而至:“英蓮我兒!”抬頭見一披著襤褸道袍的跣足老道人踉蹌奔來,懷中緊抱一物寒光閃爍,正是那年元宵夜丟失的菱花鏡!鏡面忽映出女童扎著紅頭繩的笑靨——香菱如遭雷殛,前塵往事恍若走馬燈般在眼前飛轉(zhuǎn),不覺癡立當場,淚落如傾盆之雨。

此時天際驟響焦雷,警幻急推香菱道:“塵緣未了,時辰已到,速歸!”香菱頓覺身如墜絮,耳畔猶聞道人撕心裂肺的哭喊,一縷香魂,竟不由自主隨那跣足老道人的身影,飄飄蕩蕩,直往姑蘇閶門方向而去。

薛姨媽聞訊跌撞趕來時,只見寶釵木然跪坐于地,懷中人兒青絲盡染秋霜,氣息全無。再細看,腕間那點守宮砂似的朱砂痣,竟隨魂魄消散,徒留一點胭脂痕,淡如朝露。

后事料理時,婆子收拾妝奩,忽見銅鏡背面凝著數(shù)點暗紅血字“菱花鏡里朱顏改”,字形扭曲如蛇,驚得眾人連聲念佛。出殯那日,金桂卻在房中翻出香菱舊日詩稿,恰見“自從兩地生孤木”之句,那“孤木”二字忽化作血淋淋手印撲面而來!金桂“嗷”一聲怪叫,竟生生嚇出失心瘋,自此見菱花便抖作篩糠。

正是:

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

菱鏡已分鸞影破,空留啼血染冰綃。

卻說香菱新魂方過七七,薛家東院陡起風波。這日金桂因著薔薇硝短了斤兩,正拿臻兒作法,柳眉倒豎丹鳳眼含煞,將個官窯青瓷盞摔得粉碎:“作死的小蹄子!連三歲稚子會辦的差都辦不伶俐,莫不是打量我拔不得你的皮?”臻兒抖得如風中秋葉,跪在瓷碴子上泣道:“原是寶蟾姐姐使喚我去漿洗大毛褥子……”

話音未落,只見寶蟾掀簾而入,叉腰冷笑:“好個倒打一耙的!分明是你躲懶偷吃楓露茶,倒賴在我頭上!”兩個潑醋的正撞在一處,登時火星四濺,倒把臻兒忘在墻角。金桂氣得鬢角青筋如蚯蚓蠕動,忽覺眼前金星亂迸,待要扶那紫檀卷草紋案幾時,早踉蹌著撞在楠木春凳銳角上。但聽“咚”的一聲悶響,登時額角鮮血迸流,恰似胭脂膏子潑灑在雪浪宣紙上,刺目驚心。

寶蟾唬得魂飛魄散,待要呼救時,廊下小幺兒早躲得影兒不見。及至薛蟠聞訊趕來,金桂已面如金箔,氣息游絲,口中猶喃喃咒著“賤婢”。薛呆子雖厭她悍妒,見此慘狀,不覺想起那年納彩下聘時,金桂倚著滿樹丹桂羞赧低首的景兒,撲簌簌滾下淚來。

卻說寶釵正在蘅蕪苑繡著金瓔珞項圈,銀針才穿過米珠,忽聞東廂喧嚷如沸。鶯兒打簾進來,附耳輕道:“夏家奶奶……撞了頭。”寶釵手中銀針略頓,卻見繡繃上那朵并蒂蓮正繡到交頸纏綿處,遂取過小銀剪,“喀嚓”鉸斷五彩絲線,淡淡道:“去回太太要緊。”

待薛姨媽扶著琥珀顫巍巍趕來,金桂早已玉殞香消。薛姨媽對尸身嘆道:“雖是個攪家星,到底是八抬大轎抬進門的正頭奶奶。”轉(zhuǎn)頭吩咐周瑞家的:“開庫房取二百兩,照……姨娘例發(fā)送罷。”這話偏教寶蟾聽去,暗咬銀牙道:“好個姨娘例!”趁亂袖了支赤金簪,溜往夏家報信不提。

薛蟠呆立靈床前,恍惚見燭影搖曳里,金桂梳著新婦盤桓髻,笑盈盈捧來一碟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待要伸手接時,卻見那白玉糕化作一灘污血,“啪嗒”滴落素帷,驚得他倒退三步。忽聞外頭灑掃婆子啐道:“夜叉星歸了位,倒干凈!”

寶釵聞得金桂亡故,心下如古井微瀾。近日府中雞犬不寧,皆因這禍首作耗,今其既去,或可稍復舊日清寧。她默自籌度,欲借機重整內(nèi)務(wù),梳理田莊賬目,約束下人,以期薛家這艘破船,或能暫離驚濤。

葬禮那日,天色陰慘如鉛,愁云低垂欲泣。眾下人雖著縞素,面上卻難掩釋然之色。幾個婆子擠在穿堂影壁后,如蚊蚋低語:“阿彌陀佛,這位閻羅奶奶歸了西,往后倒能睡個囫圇覺。”“正是,我心頭這塊磨盤石總算落了地。”寶蟾亦失卻往日氣焰,瑟縮靈幡陰影里,面色灰敗如紙,心中小鹿亂撞,只愁日后何處容身。幾個伶俐丫鬟聚在芭蕉樹下,悄議如何求薛姨媽恩典放歸;亦有那等精明的,盤算著去寶姑娘院里當差,圖個清凈。

卻說薛家正欲草草發(fā)喪金桂,忽聞外頭馬蹄聲碎如急雨。但見夏家兄弟領(lǐng)著十數(shù)潑皮,手持哨棒鐵尺圍住府門。那夏家兄長夏金榮一腳踹翻素絹香案,紙灰騰空如黑蝶亂舞,指著薛蟠戟罵道:“好個皇商薛家!生生逼死我家姑奶奶,倒想悄沒聲兒埋了不成?”話音未落,眾潑皮將漫天紙錢揚得紛紛揚揚,白茫茫恰似六月飛霜,陰慘慘遮蔽天光。

薛蟠急得面皮紫漲如醬,跺腳道:“天日可鑒!分明是她自……”話未說完,早被夏家一個穿綠戴紅的婆子撲上來扯住寶藍袍角,捶胸哭嚎:“我苦命的兒!桂花蕊似的嬌貴人兒嫁過來,倒叫你們作踐成破柳絮兒!”這廂正鬧得沸反盈天,忽見寶釵扶著薛姨媽款款而出,步履沉穩(wěn)如山。寶姑娘不慌不忙,聲如碎玉擊冰:“親家舅爺要理論是非曲直,何不往應(yīng)天府遞張狀紙?只是提醒舅爺一句,去年冬月貴府夏記當鋪那樁‘失足落井’的人命官司卷宗,怕還未在府衙庫房落灰呢……”話音甫落,夏金榮喉頭一哽,眾潑皮面面相覷,竟如潮水般一哄而散。

當夜薛姨媽獨對孤燈垂淚,忽見窗外梧桐枯葉撲簌簌卷入硯池,墨汁飛濺,竟在宣紙上洇出個斗大的“王”字。她心頭猛震,恍然憶起金陵娘家兄長王子騰現(xiàn)掌著九省統(tǒng)制兵權(quán),忙喚來心腹陪房周瑞家的:“速將老爺生前那方紫云紋端硯裝進紫檀匣,另取庫房青玉靈芝如意一柄,走水路星夜送往京中王大人府上!”又特特囑咐:“路過鐵檻寺時,莫忘添五百斤上等燈油,權(quán)作供奉長明佛燈。”

那周瑞家的行至二門,恰撞見寶蟾鬼鬼祟祟往角門遞個藍布包袱。月光如水,照得分明,包袱角滑出半截碧玉銜珠金鳳簪——正是彼時金桂污蔑香菱偷竊的陪嫁之物。周瑞家的暗啐一口“作死的賊囚根”,卻佯作不見,袖手自去辦差。

次日晌午,薛蟠正欲更衣,忽聞街面鑼鼓喧闐,喝道聲起。但見八抬綠呢官轎直抵薛府儀門,轎中走出個戴素金頂子的五品官員,手持王統(tǒng)制泥金封的親筆書信交于薛蟠。

卻說王子騰得了厚禮與急信,念及四大家族同氣連枝,遂在城西僻靜處擇了處名喚“退思齋”的王家別院約見夏家人。但見那院落修竹千竿,古柏參天,檐角懸著鎏金驚鳥鈴,隨風叮咚,清越入云。夏家人惴惴而來,見廳內(nèi)沉水香繚繞,兩壁懸著米南宮、倪云林真跡,那金絲楠木翹頭案上供著官窯雨過天青釉茶盞,早被這赫赫官威懾住七分膽氣。

王公身著玄色江崖海水蟒袍端坐紫檀太師椅上,手捻羊脂玉十八子念珠,聲如洪鐘:“夏公子明鑒,令妹金桂姑娘之事,原是一場天意弄人,悲夫!薛家念及姻親之誼,愿出紋銀八百兩,權(quán)作供奉香火、超度亡靈之資。”話音未落,四個青衣健仆抬上朱漆描金箱籠,掀蓋時雪浪銀錠映著天光,刺得夏金榮雙目發(fā)花。

那夏金榮本是個銅臭熏心的市儈,喉頭咕嚕滾動,猶自梗著脖頸強撐:“我夏家雖不及貴府世代簪纓,卻也……也是富商傳家。舍妹堂堂正室夫人……”話未竟,忽聞王子騰喉間一聲輕嗽,驚得檐下銅鈴“當啷”驟響,如金戈乍鳴,裂帛碎玉。

“夏公子可解‘紙鳶斷線’的掌故?”王子騰指尖閑閑一叩青瓷盞蓋,聲脆似冰棱迸裂,“昨兒刑部剛移送來一樁十五年的積案,專查那拐賣稚童的‘拍花黨’——卷宗里夾著張泛黃小像,眉目間倒與貴府夏老太爺壯年時形容……頗有幾分肖似。再者說,”他話音微頓,目光如冷電掃過夏金榮煞白的臉,“令妹妝奩里那個描金紫檀百寶嵌匣子,那鏨花工藝,倒像是內(nèi)務(wù)府造辦處的款識……”話音未落,夏金榮早已冷汗涔涔如瀑,指尖簌簌亂顫,案上滾燙茶湯潑濕蟒紋錦袍,竟渾然未覺。

此時窗外忽起穿堂陰風,裹著枯敗梧桐葉“啪啪”叩擊雕花槅扇,聲聲如冤鬼拍窗。夏家?guī)讉€族人面如死灰,暗忖這王大人果真是“談笑藏鋒刃,字字淬寒冰”。夏金榮終是長嘆一聲,如泄了氣的皮囊,頹然揮手。待銀箱抬過,臨行兀自從齒縫擠出半句:“且看……!”

待夏家一行人狼狽遁去,薛蟠忙不迭要撩袍跪拜,卻被王子騰一把托住肘臂:“癡兒!豈不聞‘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此番風波雖暫歇,日后更需戰(zhàn)兢自持,莫再授人以柄!”寶釵隱在紫檀邊座嵌螺鈿屏風后,聽得真切,字字如冰錐刺入耳中,不覺想起那年元宵夜宴,黛玉纖手所制“樹倒猢猻散”的素紗燈謎,一股寒意如雪水澆透脊梁,凄然徹骨。

再說那寶蟾,自金桂死后便如秋后寒蟬。薛姨媽念她終究是女兒身,胡亂配與莊子上的鰥夫王長腿。成親那日,但見茅檐低矮,土炕冰涼,寶蟾抱著陪嫁的描金剝漆小妝奩,忽憶起那年端陽佳節(jié),自己跟著金桂在如火石榴樹下摔盤砸盞、叱罵丫鬟的威風,如今竟成南柯一夢,鏡花水月。欲知薛府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陳學軍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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